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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二次情绪模拟

“青辞,我今天是不是很像废物?”

许葭一进门就把鞋踢到走廊角落,语气带着一丝诚恳的自我评估,这看起来比想象中突然的很。

漂浮在天花板附近的青辞慢悠悠地往下飘,今天是他狐狸形态,尾巴像被静电炸毛一样蓬松地卷在半空,一听她这句话,立刻翻了个身:“你这句话我本月听了四次了。想听回放吗?我有!”

“不用。”她叹了口气,一头扑进沙发里,脸埋进靠垫,“今天我真的,真的……很不想当大人。”

“说这话的时候你最好别穿正装。”青辞用尾巴拍了拍她肩,“还有你刚刚在便利店里买了两个不同口味的冰饮料,是打算喝完了重新做人吗?”

“我在纠结哪一个是小时候夏天的味道。”

“小时候你应该喝的是汽水。”青辞侧头想了想,“玻璃瓶那种,打开的时候能溅到自己眼睛。再不然是ad钙奶,不过那时候你做不到插一排吸管去喝。”

许葭没吭声。

她确实在便利店犹豫了很久,拿着柠檬味和白桃味对比了一整轮,最后随便拎着两个付款就走了出来。

便利店外有个小男孩正站在冷饮柜前往里望,他穿着印着动画图案的背心,脚上拖鞋还大一号。

那一幕让她突然有种想睡午觉的冲动,回想起小时候那种可以睡着就忘事的状态。

“你今天不是出去了?”青辞漂到她面前盘起,今天又变成了猫的样子,“出门的时候还说很快就回来,结果晚了两个小时,短信也不回。”

“见了亲戚,被留下吃饭了。”

“你是不是又被迫听完了什么小时候有多乖,现在怎么还没结婚的全家合唱?”

许葭伸出手比了个手枪:“准确命中。”

“你有没有试过亲戚滤镜删除?需要的话我提供给你。”

“我只试过假装自己没听见。”

青辞不再说话,只默默打开系统界面,“情绪指数检测中……”他读数据读得一本正经,不过奶牛猫哈哧哈哧的表情有点可爱。

“你今天的情绪不高,建议还是可以适当回忆童年或含糖量较高的日常,自己的,或者他人的都可以。”

“你是不是在提醒我可以进新的模拟了?”

“我只是念出系统自动弹出的建议。”青辞转了个圈,“但如果你非要认为我在暗示,那你也可以顺势进去看看。”

“你这么说,就像我故意情绪低落是为了逃避现实。”

“难道不是吗?”

“你真的现在越来越像人类了。”她翻身坐起,拎起那两瓶饮料,“以前你还会安慰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讽刺我又废又懒。”

“我只是在配合你这个阶段的幽默防御机制。”

“你到底是模拟器还是心理学老师?”

“我是被你喂养出来的虚拟人格助手。”青辞晃了晃爪子,“所以你别再逃避我,现在是你需要面对我,还要面对你今天其实想睡一场午觉这件事。”

她怔了一下。

然后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那个?”

“你进门的时候脚步声太熟了,我的数据分析你还不相信?”青辞坐到她肩头,“根据数据回溯,小时候你每次想逃课,走路就特别轻,我能听出来。”

她沉默了会儿。

“你知道了,我今天在便利店门口看到一个小孩,他穿着和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蹲在门口吃绿豆冰棍。他吃得慢,我突然好想把帮他把书包一扔,找块塑料凉席趴着睡觉。”

“你可以进一页磁带看看。”

“会不会打扰别人?”

“不会。”青辞站起来,认真地看她,“但你可能会被谁记起来。”

她歪头:“记起来我?”

“不是所有梦都是一个人的。”青辞说,“有时候你梦见的事,也许某个人正在同时想起你,就好像你能进入他人寄页一样,别人也或许会进入相同的梦里。”

许葭握紧了饮料瓶,低头想了一下。

她最近确实没好好休息,整个人像被卡在什么年轮里,动不了也不想动。

小时候一到暑假她会写计划表,贴在卧室门后,还在上面画笑脸。

现在暑假早就成了别人的事,她只是一种怪异的备用成年状态,好也不好,不好也好。

“那就……帮我开一页。”她站起身,把饮料放进冰箱,“我今天想回去做一次暑假的小孩。”

“确认进入?”青辞问。

“确认。”她点头。

“这次进入模拟的方式?”

“睡着。”她说,“小时候我所有假期都是从午睡开始的。”

“那你想醒来时看到什么?”

许葭走回沙发,重新躺下,抱住抱枕,闭上眼。

“我希望一睁眼,就是晴天。”她轻声说,“然后有人告诉我,今天还有整个下午。”

青辞轻轻飘到她头顶,一阵一层轻柔水面样的东西在空中展开,中心一圈圈扩散出淡粉色波纹。

他看着许葭已经平稳的呼吸,语气低了下来:

“祝你有个好梦。”

欢迎进入假期星球。

………

许葭进入梦境前,脑海里最后闪过一个念头:“我只进去看看,不打扰谁。”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叫假期星球的地方,已经有人在等她许多年了。

许葭是在一张陌生的藤编小床上醒来的,眼前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像葡萄一样垂下来的塑料灯紫绿相间,微微泛黄,像是被无数小孩盯了很多年后剩下的颜色。

她翻个身,肩胛骨先碰到了那种夏天专用的凉席边角,凉席不是软的竹丝也不是藤蔓编织的,一块块格子塑料皮缝起来的,一动就吱啦作响,粘在胳膊上有点痛。

她没睁眼,只听屋外电视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接下来请收看《围棋少年》 ……”

她认得这音效,也认得那声音后面跑出来的小孩尖叫声、鞋拖声,还有厨房里铁锅碰锅盖的巨响。

这种喧闹不属于她的家,属于亲戚家确切地说,是小姨家,托管日那天的午后。

她原本以为托管只是几个小时,但不知为何,妈妈迟迟没来接她。

饭吃完了,冰棍也分过两轮,电视都循环到《虹猫蓝兔》了,大堂电扇还在吱嘎吱嘎转个不停,她坐在角落像个备用物件,没人再想起她。

直到她不小心趴在小凳子上睡着了。

再睁眼时,一切都变了。

她眼前是一块柔软的粉色地毯,有一颗长着车轮的棒棒糖缓缓从她脚边滚过。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地毯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穿着小学四年级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裙,膝盖上还贴着一张印着兔子图案的创口贴。

更奇怪的是,四周不是房间,而像一个无比巨大的游乐场。

头顶没有天花板,是晴空。

地上是毛茸茸的仿草坪,每隔十几步就能看到一座形状奇特的建筑物,糖果钟楼、冰棍塔、泳池滑梯屋、堆满图画书的图书车厢……

还有很多很多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穿着夏天的短袖短裤,围着某种娱乐项目排队、奔跑、吵架、分冰棒。

“欢迎你,暑假的小孩。”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回头,一个穿着背带裤、头上顶着两根气球触角的男孩朝她笑,嘴角沾着草莓奶油。

“这里是假期星球,所有暑假里的小孩都会来这里集合。”

“我……不是在家里吗?”她下意识说出口。

“你睡着了嘛。”那个气球头男孩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很多人是暑假睡着来的,有人是被蚊子咬得太困睡来的,还有人是看电视看到半夜,太累就来了。”

“那……这是个梦吗?”她眨眨眼。

“当然不是!”男孩说得斩钉截铁,“梦是你一个人的,这里是大家一起的。”

他说着指向前方草坪尽头的一块大屏幕,上面用五颜六色的拼豆字打出今天的日程表:第55届假期星球日程

上午:西瓜大胃王挑战赛

中午:树荫下躲猫猫

下午:一起围观冰淇淋山塌方事故

傍晚:广播体操比赛 and 傍晚风大合唱

夜晚:集体睡前故事《我在地球养蚊子》

许葭看得目瞪口呆。

她看见大屏幕下面是一排排帐篷屋,屋前挂着牌子写着“你住在这里!”、“你有冰箱了!”、“今晚的睡衣是红的!”、“你带来的一本书我们都在读”等等怪话。

一只漂浮的小电视人飞过来,挥动天线手臂给她递了张卡片,许葭你好,你参与过:2001年暑假落水惊魂2分钟,2003年和表姐冷战一星期,2004年第一次写小说未完成。

她拿着卡片,脑子一时间没转过来。

那个气球头男孩说:“内容不多哦,要加油参与活动,才不会被遗忘。”

“被谁遗忘?”

“被你自己呀。”男孩回头笑,“很多人都忘记了来过这里,然后就再也进不来了。”

许葭低头看卡片,心里忽然有点发紧。

“那你还记得你来过几次吗?”

“我?”男孩说着,嘴角带点奇怪的骄傲,“我已经是资深假期居民了,我来过十七次,虽然有时候我自己也忘了具体是怎么进来的。”

他走在前头,回头对她招手:“走吧,今天要分组做广播体操,我们人挺多的。”

“广播体操?”她愣。

“假期星球规则很奇怪。”他一边走一边说,“你没办法一个人待在这里太久,除非你参与某种小组活动,要不然你会慢慢变透明。”

“透明?”

“就像你小时候的最后一个暑假。”他说,“你记得吗?那年你几乎没出去,也没交新朋友,每天就是写作业,刷题,坐在阳台上听风。”

许葭怔住。

她当然记得。

她从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过那段事,但现在,这个看起来像漫画人物一样的气球头男孩说得如此轻松,仿佛他们真的一起经历过。

“那年你在星球上是透明度86%。”男孩说,“我们一度找不到你。还好你在最后一天画了一幅画,才重新显示出来。”

“我画了什么?”

“你画了一棵被西瓜包围的大树,说那是你梦里的暑假。”

许葭愣住,喉咙有点发涩。

“我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男孩笑了笑,轻轻敲了下她手里的卡片:“所以你才要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呀,不然这回也会慢慢忘掉的。”

他们走进广播体操的集合场地。头顶有漂浮音响播出旧版《时代在召唤》的节奏,孩子们一排排排开,穿着印着托管、住校、流鼻血、过敏等等字样的T恤,一起左右扭动,乱中有序。

许葭站进队列里,左右是两个也看起来不太情愿的小孩。

左边的女孩自我介绍:“我叫李可心,2002年暑假我被送到英语补习营了,所以来这里参加自我修复。”

右边的男孩小声说:“我叫小骏,我一直想养一只仓鼠,但每年暑假回乡下都不能带它,所以我心碎很多次。”

“你呢?”女孩问。

许葭握着卡片,低声说:“我这次是被寄宿在亲戚家,所以睡着了……然后醒来就在这里了。”

她说着,广播体操正式开始。

整座星球响起柔软又滑稽的鼓点,孩子们的动作五花八门,有人在跳,有人在转圈,有人只是在发呆,但没人被纠正,也没人被排除。

这就是假期星球的规则,只要你在参与,就不算被遗忘。

而许葭在汗水与阳光交织的空气中,忽然想起很多个自己暑假的瞬间,被表姐带去理发店剪了一个她不喜欢的蘑菇头;在田边摔了一跤,裤子和自尊一起破了;抱着冰棍坐在小卖部门口,试图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

那些夏天像是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一直等着她回头。

而她现在真的回来了。

这就是在假期星球的第一天。

许葭也没意识到,自己是直接走进来,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观察?

自己要观察谁的故事来着?

………

广播体操结束后,假期星球上空开始飘起汽水味的风。

闻起来很像小时候一拆封就气冲鼻尖的透明玻璃瓶汽水,混着一点点草莓糖浆味,还有干净的冰块敲在杯子里的想象声音。

风一吹过,草地上的孩子们立刻三三两两散开,奔向远处的饮料摊。

“你要喝什么口味的?”气球头男孩问。

“我不知道。”许葭说。

“你以前都喝西瓜汽水,现在也应该一样。”他说完就飘去了摊子那边。

许葭站在原地,看着草地上来来回回跑动的孩子们,他们的步伐都快得像是要追赶某个倒计时。

有些孩子手里抓着冰棒,有些背着画板,还有几个穿着泳裤在追逐泡泡机里飞出来的泡泡。

她注意到有一个女孩坐在角落,孤零零地抱着一只水桶。

水桶里装的是洋娃娃,头发打结,衣服掉色,那女孩小声和它说话,却从来不抬头看其他人。

她走过去:“你怎么不去喝汽水?”

女孩抬头看她一眼:“我怕喝了就会忘记我以前真的喝过。”

“什么意思?”

“就是……我来过这个地方好几次了,但每次走的时候都记不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女孩顿了顿,又说,“如果我在这里做的事都太像梦,那我醒来后就会觉得它是假的。”

“所以你不敢动?”

女孩点点头。

许葭坐下来,也不说话,只陪着她一起看那桶娃娃。

风吹过来,吹得水面轻轻晃了一下,桶边有一点水珠溢出来,在阳光下像是有颜色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阿眠。”

许葭听到这个名字时,脑子里有一瞬间被什么触碰了一下。

她试图回忆,是不是在某个托管日、补习班或游泳馆的更衣间听过这个名字。

可怎么想,都像是雾里的剪影,不清不楚。

“你以前来这里,有见过我吗?”

阿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她的卡片,那张写着【参与过三个暑假事件】的记录卡。

“你记录好少哦。”

“我比较混日子。”许葭笑着耸肩。

“也可能是你忘得快。”阿眠抬头认真地看她,“有些人来这里,会变得不愿意记住任何事。”

“为什么?”

“因为记住就会想要回去。”

许葭没接话。

她看着地上翻滚的汽水泡泡,那些泡泡在阳光下像小行星一样忽明忽灭,在空中短暂存在三秒后消散,再无痕迹。

“但如果什么都不记住,那来这儿还有意义吗?”她喃喃自语。

“有啊。”阿眠笑了,“你就会成为别人的记忆。”

这句话一出口,许葭愣住。

“什么意思?”

“假期星球是互相保存彼此的地方。”阿眠抱着娃娃低头,“有些人醒来后会忘记自己来过,但总有一个人会记得你在汽水风里笑过,那就够了。”

“就像……互相备份一样?”

“嗯。”阿眠点点头,“你可能已经是好几个别人的假期备份了。”

气球头男孩跑了回来,手上提着两瓶汽水。

“喏,西瓜味的。”他把一瓶递给许葭,又看了看阿眠,“你今天要尝试一次广播寄信吗?”

“不了。”阿眠摇摇头。

“上次你也说不了。”男孩低声说,“可是你已经开始越来越透明了。”

许葭这才注意到,阿眠的手肘轮廓比正常孩子要模糊一些,像是被阳光晒褪了颜料一样,有点不真实。

她突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她突然问阿眠。

阿眠慢慢点头,语气很轻:“你以前在一家托管小屋里和我分过一根绿豆冰棍。你咬得特别快,我说你舌头会麻。”

“那年是……”

“2000年。”阿眠笑起来,“你穿着那件有卡通狗的T恤,一直说你喜欢黑白颜色的狗,不喜欢浅黄色的。”

许葭猛地站起来,眼眶发热:“你是那个阿眠?你是……真的那个阿眠?”

“我一直都是真的。”阿眠低头,把那只玩具娃娃抱紧,“只不过你很久没想起我了。”

“我以为你只是我自己小时候幻想出来的朋友。”

阿眠轻声说:“也许你幻想的朋友,就是我们这些从假期星球短暂停留后又慢慢褪色的存在。”

空气忽然很安静,汽水风吹过他们中间,把一点微凉的味道洒在草地上。

气球头男孩小声提醒:“今天傍晚要集合广播寄信了,许葭,你也可以写一封试试看。写给你忘记的人,或者怕自己忘记的事。”

许葭点点头。

她还没完全从刚才的震动中平复,只觉得胸口有点热,有点胀。

“阿眠,你想不想试试寄一封?”

阿眠犹豫了下,轻轻摇头:“我还不想寄走任何东西。”

“那你等等我。”许葭说,“我寄完,回来陪你。”

阿眠轻轻笑了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用。

那笑容里像是含着很多次的离开,但又舍不得再打扰谁一次。

许葭提着西瓜汽水跟着气球头男孩走远,阿眠坐在原地,手指在阳光下轻轻拨着水桶边缘。

她的身影,微微发亮,也微微发虚。

………

广播寄信的地方在一座高高的积木塔上。

塔上摆着成千上万封小纸飞机,有些已经褪色,有些仍然闪闪发光。

孩子们把写好的信交给负责的广播鸟,一种会飞、头上长着小喇叭的生物,由它们念出来,然后发射到星球环形轨道上。

许葭坐在塔顶拿着信纸发呆。

她不知道该写什么。

写对不起小时候那么容易忘记?写再也不会把你当幻想出来的了?还是写如果你一直都在这里,那我来晚了。

最后,她只写了一句话,“那个暑假,我真的很快乐,谢谢你没有离开。”

她把信递出去时,广播鸟咕噜咕噜地读了一遍,纸飞机叠好,发射入空中。

风起时,她看见那架小飞机在半空翻了个身,像是做了个点头。

广播寄信结束后,她跑下积木塔,回到草地边的树荫下。

但阿眠已经不在了。

只剩那只水桶娃娃,放在草地上。

她走近看,桶底压着一张便签,“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勇气再等下一次见面。但你已经想起我啦,这次我不再是透明的了。”

她轻轻握住便签,像握住一段暑假的回声。

那一刻,风从西边吹来。

她听见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是广播体操结束后留下的旋律,“我们还有一个夏天,就要全部长大了。”

………

假期星球的日程表从这天起变得奇怪起来。

前几天,它还密密麻麻地排着各种活动,跳床比赛、飞盘塔打卡、漫画读书屋深夜放映、睡衣大游行……但现在,巨型日程牌上,只写了两行字,倒数第2日特别安排。

然后上午和下午全是空白,只有傍晚的告别仪式。

还备注推荐穿校服或者记忆里最后一次穿的衣服……

“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空的?”许葭蹲在一棵透明树下问。

气球头男孩倒挂在树上,嘴里叼着一根橘子味儿的吸管,说:“这说明星球正在进入自然离场期。”

“什么叫自然离场期?”

“就是小孩们在各自的床上开始翻身、醒来、被叫起、或者被大人推去洗脸了。”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星球就会自动减少活动安排,给他们留出离开的空间。”

“那我呢?我怎么还在?”

气球头歪着头看她:“你可能是做了个很深的梦,也可能是现实中没有人来叫醒你。也许,你是真的不想醒,或者你不是你,你又是你。”

这话让她愣了一下,后面的她没听,她只是想起自己现实中的身体,可能还趴在小姨家的那张凉席上。

空调温度开得不高,风扇在头顶吱嘎吱嘎地响。

电视开着,她身边没有谁。

她在那个世界像个不被留意的,只有在大人需要她听话或者别乱跑的时候,才会被喊一下名字。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要醒来这件事。

气球头继续说:“不过别担心,今天还有最后一个活动。”

“告别仪式?”

“嗯。所有还在星球上的人都会聚在一起,穿上最后一次暑假的衣服,说一件他们最想保留的事。”

“保留的意思是?”

“说出口就能带走,不说就只能留在星球,等下次有没有人再想起。”他说完,像是想到什么,又转了个圈,“但这事儿也没人强迫你,爱说不说。”

“那你会说吗?”

“我不会。”他笑着说,“我已经说太多次了。现在我只想看看别人能不能想起我。”

“你是引导员?”

他点点头,又摇头:“我是个老住户,留下来陪新来的,顺便看看自己有没有再被记住的机会。”

“那如果都没人记得你了?”

“那我就变成这里的一朵云。”他说着看向头顶,“混在汽水云里飘着,等许葭下一次来。”

她没说话,只低头握紧手中的卡片。那张记录点数3次的假期卡,如今已经多了两条,2002年和阿眠分绿豆冰棍;2025年再次记起阿眠。

就在这时,系统广播响起了,“倒数日提醒:当前剩余记录者为17人,距离梦境终止还有3小时14分钟。”

风变了。

太阳光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反而拉长了影子,让整个草地染上一层橘粉。

汽水味的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干被单与橡皮擦屑混合的味道,像是所有小学生书包里倒出来的那种夏天的味道。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来到星球边缘的斜坡上。

那是个不在地图上的地方,地形像山丘,但丘顶是个晃悠悠的观景台,台子边缘没有栏杆,踩上去像棉花糖,但能感觉到极远处,星球边际正轻轻脱落出一些东西。

没来得及参与活动的孩子的名字、信件没寄出的段落、跑了一半的广播体操。

她站在那里,忽然意识到有人在身后靠近。

她回头。

那个人穿着一身校服,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裤子和一件有点褪色的T恤。

那是她小学毕业那年最后一次穿的夏天衣服。

来人却不是她自己,而是……

“喂。”对方开口,声音是低低的,有点像她小学时在街头游戏厅里认识的那个同龄男孩。

“你是?”

他低头,手里拿着一瓶汽水没喝完,“我不太确定你还记不记得我。”

她迟疑片刻,忽然想起那年暑假她曾经在家门口的小卖部帮忙值过几天班。

那个男孩天天来买两毛钱一根的糖纸冰棍,一开始说不出话,后来拿她画的手账贴纸换了一次绿豆雪糕。

“你是那年那个……男孩?”

他笑了:“是你记性好。”

“你怎么也在?”

“我一直都在,只是每年来得早走得快。”他坐到她身边,“这回你睡得久,把我赶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汽水,“在现实世界里,我长得太快了,有些名字,没用了就会被换掉。”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陪他一起看着远方。

远处,有几个小孩正坐在一艘慢慢飘走的游船上,朝他们挥手告别。

“你来这里这么多次,有没有什么东西特别想保留的?”

他想了想,说:“我小时候想快点长大,结果真的长大了,却老梦见小时候有人给我讲故事,讲到一半就停住。”

“那你还记得故事内容吗?”

“不记得。”他摇头,“我想保留的不是故事,是那个人的声音。”

许葭没说话。

她懂这种感觉。

她有时候也会想起一个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童话片段,记不得内容。

但总记得那时候风吹在脖子上凉凉的,心也安安的。

“你会说出口吗?”她问。

“会吧。”他笑了笑,“说出来才不容易丢。”

广播开始最后一次提示,“请各位进入告别仪式场地,三分钟后开始星球记录定存。”

他站起身,伸出手来。

“走吧,许葭。我们最后一起说一件事,然后就各自醒来。”

许葭犹豫片刻,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星球风起,光线从边缘收紧,远处开始有建筑物自动关闭灯光,游乐设施收起、滑梯断电、汽水云解体、广播体操音乐慢了半拍。

这是一个夏天最温柔的倒计时。

而他们还在这里,还没醒,还没忘。

还在努力地,把某个曾经属于他们、却差点遗失的故事,说出口。

傍晚六点整,假期星球的天空变成了奇异的橘红。

那不是现实世界里天光西坠的那种黄昏,而是把孩子画出来的傍晚用粉笔擦在天空上的色彩。

眼看着带着紫色的痕迹、浅绿色的边角,还有几道蓝笔不小心涂过界的彩云。

广播浮空塔的上方飘出三声低鸣,像校门口放学铃响。

“欢迎所有假期编号注册者进入‘记忆归档’阶段,当前剩余在场人数12人。每人可发言一次,用一句话记录你最想留住的夏天记忆。”

草地中央是一个用跳格子图案铺出来的圆形舞台,像是所有童年游戏的终点。

每个孩子轮流站上台,面朝那片接近坠落的太阳,身后是收起滑梯与泳池的假期星球主建筑,像童话书在慢慢合上。

第一个上去的是小骏。他穿着印有仓鼠图案的睡衣,声音不大,“我最想留住的是那一年我偷偷把仓鼠放进了暑假作业袋里,它在书页间睡了一整个下午。”

他走下台时,广播发出提示音:“记录成功 。编号SY-334 定存年限是无限。”

第二个是李可心。

她穿着那套补习班统一发的蓝色T恤,有点怯地说:“我希望大家都别再为了下次考更好而浪费这个夏天。”

广播说:“记录成功 。编号SY-082 定存年限14年。”

她走下台时回头看了许葭一眼,笑了。

有孩子说的是想留住一个人对我说的谢谢;有的说那次我以为自己快淹死了,其实只是游得太用力;也有人说我只想保留我小时候的声音。

每一段话说出之后,星球都会响起轻微的回音,像是系统自动为每句话加了柔光滤镜和夏天回声。

许葭站在边上,一直没上去。

她的卡片上记录点数已经增加到了数字8。

她抱着那张卡,像抱着小时候每次家长会后发下来还没拆封的试卷,既熟悉又怕看。

那位穿校服的男孩也还站在场边。

他说:“你要等最后一个上去吗?”

“我还没想好。”

“你肯定想好了,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她看着他。

他没有逼她,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把汽水瓶递给她,里面的液体已经快见底,摇起来还有点响。

“给你留了一点。”他说,“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响声。”

她低头笑了笑,接过来喝了一口,明明是甜的,却忍不住皱了下眉。

广播塔开始进行最后一轮提示,“请尚未登记者尽快登台 ,星球即将关闭外环传感器,发言窗口剩余时间仅剩6分钟。”

她走上台时,风正好停了一瞬。

站在那个跳格子舞台正中央,她忽然明白了这个仪式的意义。

比起为了说给别人听,自己不再假装忘记反而更重要。

她拿着卡片,轻轻说,“我曾以为我记得的暑假太少了。可原来,是我不敢回头看。”

广播没说话。

风先吹响了她裙摆。

然后,广播发出系统提示音,“记录成功。编号SY-104 定存年限回忆触发时激活。”

她走下台的那一刻,星球上空响起了一段柔和的广播体□□GM,像是系统用最温柔的方式播放关机前音乐。

草地一块块收拢,滑梯消失,饮料摊撤掉,积木塔缓缓折叠。

广播开始进入倒计时语气,“假期星球将在本地时间 19:00 后离线。所有记录已完成同步。若您再次进入此梦境,将从备份位置恢复。”

许葭站在草地上,看着那个穿校服的男孩。

“你要走了?”

“我总会走的。”

“那你会再回来吗?”

他耸耸肩:“谁知道呢?梦里没办法许愿。”

她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那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说我想当科学家吗?”

“记得。”他握住她的手。

“那你以后也要记得我现在说的话。”

“什么话?”

她笑着说,“我小时候想长大。现在我想让你等我一会儿。”

系统提示音发出最后一声:“星球即将离线。倒数,3,2,1。”

………

很快,许葭忽然睁开眼。

空调的风刚好扫过脸庞。

窗帘没拉严,落日像颗化了一半的橘子糖洒在她书桌上。

她还躺在沙发上,手边放着她自己从便利店捡回来的空白磁带。

床头,青辞正漂浮在半空,维持奶牛猫的形态,小尾巴卷着一本《青少年科学画报》,放在身前,翻书伸长尾巴,一页又一页。

他注意到她醒来,慢悠悠地飘过来,语气半是无聊半是小心,“模拟世界里,梦里风大吗?”

许葭动了动胳膊,点头,“有点……汽水味。”

“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她想了想,轻声说,“说了一些不敢回头看的事。”

她看着那段句子慢慢浮现在屏幕上,“我小时候想长大。现在我想让你等我一会儿。”

她笑了,转头看他:“青辞。”

“嗯?”

“明天还会有暑假吗?”

“只要你记得,暑假永远在。”

……

模拟结束之后,许葭睁开眼,发现自己没在做梦的藤席上,也没趴在哪个补习班的课桌上,而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自己房间的沙发上。

空调还在低声运转,落地窗外天色已经深蓝,玻璃上映着一点点城市灯光。

那种梦醒过头的空虚感倒是没有,她只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脑海里有种发酵了一整天的汽水泡泡感柔软又缠人。

青辞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你醒啦。刚才还在检测你是不是又多睡了半小时。”

她侧头看过去,青辞已经换成了人类形态,白衬衫、卷边裤脚、头发有点乱。

但眼神干净,像小时候夏天教室里坐在窗边写作业的那种男孩子。

“你这个形象是不是又参考我小学同桌?”

“不是。”青辞语气非常不心虚,“这是系统推荐的完成他人寄页后给你安排的低耗安抚外观。”

“看起来倒挺安抚。”她揉了揉额头,“我回来了吗?”

“从逻辑上讲,你没走远。”青辞走到她身边,手一挥,打开半空中的界面,“你只是进入了一次结构较完整的群体情绪模拟。”

“会有副作用吗?”

“你会想多喝汽水、多听蝉鸣、多路过小卖部。”

许葭伸了个懒腰,靠着沙发背坐直:“我记得我小时候的暑假没有你。”

青辞笑了笑,调出心意记录帖的页面。

熟悉的界面在半空展开,如同翻页的日记本,每一页上都是许葭经历过的情绪模拟记录。

有的页面贴满了便利贴一样的小标签,有的画着被遗忘的图案,还有的空着,只标记了标题和一行小字。

【当前心意记录页数,他人寄页完成十页,总十七页】

【完成页《赏花宴的小狐狸》《棉花镇》《假期星球》……】

【他人寄页空白页剩余七页】

“他人寄页才十页吗?”她抬头看青辞,“我感觉我都经历过十几个世界了。”

“我负责记录的来看,”他把界面往她面前推了推,“不过你这次的《假期星球》体验完成度很高,情绪标签也覆盖广,已经帮你推动了自我模拟权限的进度。”

“自我模拟是……”

“当你完成十七页他人寄页之后,系统将开启你自己的回声页,由你主导生成模拟世界。”

“听起来很像……”她想了想,“做梦的定制版本?”

“更接近构造回忆,像是你小时候用彩铅画一间梦里的房子,你决定里面住谁,天气如何,时间停在哪一刻。”

她沉默了会儿,问:“那我能拒绝开启这个功能吗?”

青辞点点头:“当然可以。模拟器只提供选择,不强迫谁回忆。”

“但我现在有点……怕。”

“怕什么?”

“怕我记起来的那个我,不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假期星球说是他人寄页,但我觉得就跟我自己的故事一样,我都在想或许是平行世界的我也不一定?”

青辞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轻轻点了一下记录帖,把它翻回到第一页。

那一页上,只写着几个字,“开始收集吧。你不是一个人。”

“这页是你写的?”她问,没有在纠结刚才的好奇。

“算是吧,”青辞语气平静,“我手动输入的。”

她低头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追问。

“那我还能继续体验几个寄页来着?”她转而问。

“从剩余空白页数来看,还可以体验十个。”

“体验完就结束了?”

“不是。”青辞说,“只是会进入下一个阶段,情绪地图整理、碎片回收、结构合并。你可以自由选择。而且你还有你自己的磁带没有听完,等我再整理给你。”

“太复杂了,听起来比我现在的生活复杂。”

“或许体验间隔延长可以考虑一下。”

“行吧。”她站起来伸个懒腰,“你可以给我泡点薄荷茶吗?突然想喝点冰的。”

“你以为我能用水壶?”青辞变回猫的样子,摇尾巴的动作不停。

“那你去买也可以,外卖送来。”

“……”

“青辞?”

“你是真的,不放过我。”

“谁叫你是我养出来的。”许葭靠在厨房门口笑,“要不你把那条尾巴卷成吸管吧,说不定我还能原谅你没实体。”

青辞翻了个白眼,跳上沙发一圈圈转,最后窝成一团。

他不说话的时候,房间安静得像是某个夏天傍晚,风在窗口晃一下,阳光已经退场,小卖部的门刚刚合上。

许葭在水壶响起的间隙看着系统面板,那些已完成的寄页像一颗颗光点,漂浮在页面角落。

“我小时候想长大。现在我想让你等我一会儿。”

“青辞。”

“嗯?”

“你有没有觉得,虽然我现在不是小孩了,但有时候还在等谁来接我回家。”

青辞没立刻回答。

他只是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也许你已经回来了,你自己带自己回来了。”

许葭没说话,只轻轻关上了冰箱门,靠在厨房门边,看着杯子里刚刚倒进的薄荷水,颜色清透得像记忆最浅的一层。

她突然不太想赶时间了。

她想慢慢来,再完成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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