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声音落下。
与在公堂上听过无数次的一样铁面无私,唯一的变数大抵是以往,柳茸同坐在堂侧议罪辨诬,而此刻她是堂下被审的罪犯。
指缝里的血黏黏湿湿,柳茸“哐当”放下刀,递出一根铁锈味的铁鞭。
“你要的证据。”
砍人很费力气。
她双目失焦,饿得前胸贴后背,取出一块冷硬的饼馍。
临走前秋姨千叮咛万嘱咐,说着是亲手蒸的,说着加了许多的肉,不许浪费,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吃光。
刚咬上一口,双手被官兵扣住。
饼馍骨碌碌滚到崔元的皂靴旁。
他捡起,拍去饼面上的灰,叹了声气,终究道:“带下去吧。”
情理之中,更是意料之中,柳茸并不意外。
“公子,”柳茸仰起头,眼中全无杀人的悔过,“我的脱籍之请还奏效吗?”
“奏效。”
她噙着平淡而从容的笑,“以良民之身下狱,也不错。”
崔元会意,薄冷的唇压抑住呼吸。
“良籍刘氏,未经鞫问行刺疑凶雍熙侯——”他的话音未落,染血的门边响起一道隽雅的声音。
“哎呀,死得好惨。”
禁步声停了,戴着幂篱的男子停在贾侯尸首旁,轻轻弓腰拜了一拜,放下一碟冥钞供果。
“大人,此地不可上供。”官兵出言制止。
幂篱下的人依依侧过头来,隔着薄纱有目光望向柳茸与崔元。
“下官来为雍熙侯上坟,搅扰二位了。”
话中带着和宴宾台上相似的笑意。
柳茸替他斟过酒,犹记得名刺上写着此人的名字:“王十一,从六品秘书郎”。
那时他的幂篱青蓝,而今日他换了个浅淡的颜色,薄纱幔从帽沿垂至脚跟,为周身披上一层朦胧水云。
幂篱里探出一只手,拿回地上供给死人的物什,似危险又诱人的晚香玉,“李管事,劳烦去屋外烧了。”
侯府管事早已被主子的死吓破胆,战战兢兢接过出了卧房。
屋内的气氛凝滞着。
崔元命人撤出屋外,留仵作上门,幂篱下的人纹丝未动,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王大人要妨碍公事?”
幂篱薄纱轻动,“岂敢呢。下官不过一介从六品秘书郎,途径此地被雍熙侯设宴款待,恰逢主人仙去,感伤无比,特来吊唁罢了。”
听完一段毫无感伤之情的悼念,崔元觑着眼,“秘书郎?”
“自然是。”那人晏晏笑了。
崔元按着腰中剑,“官府办案,闲杂人等移步府外。”
“这可不成。”幂篱下的声调颇有些苦恼。
“你还有事?”
“自然是来迎新任的校书郎啊。”王十一拱手作礼,取出一卷册书。
“我奉太后懿旨,特来册令贵府女郎为校书,说起来,这头衔还是大人请的。”
“户部的人不是打回来了吗?”
幂篱懒懒地摇了摇,“先前户部的人不准,我拦住改了回来,不过今日一见,”他目光在柳茸与崔元间游移一眼,唉了声,“人情似乎卖错日子了啊。”
“不知崔大人……不对,是姑娘,”王十一刹住,目光转向柳茸,“是否愿意接受此奉册书?”
他在问自己。
然而柳茸没有手去接,幂篱摆正脑袋看向崔元。
“放人。”崔元摆手,钳制柳茸手间的力量一松。
柳茸跪在地上,伸起手,触碰到绵滑的丝帛,稳当当握住属于自己的册书。
“多谢王爷。”
王十一怔愣片刻,轻笑出声,周遭的官兵已经跪了下来,以亲王礼行之。
先帝大行,朝中留下一位八岁的太后。
八岁,再天人聪慧也无法自主下达一场册令,但是,有人在她身后。能直接接触后宫宫闱、又能将手伸向朝堂的人。
王十一,王,十一。
幂篱下的人低垂眼眸,被揣测身份,并无任何动怒,“校书大人言重了。”
明明是正常的话,从他口中念出,习惯性地温存含情。
听见旁人称呼自己为大人时,柳茸还没反应过来,一瞬间,生疏又异样的流过心田。
她忽然……很好奇自己的官印是什么样的。
自己会有鱼符吗?
“校书郎的鱼符已在筹制之中。”王十一开口,“毕竟是女子鱼符,总归造个新的更吉利。”
闻言,柳茸与那双藏在幂篱里的眼睛交锋一瞬,彼此按下不表。
确认了,这个男人,是只狐狸。
她起身,向着背对自己的崔元:“大人,多谢。”
那人身形微顿,始终没能转过头来,“谢我做甚?”
“替我请封。”
“那是你自己的功劳。”若她能力不逮,也不会得来请封。
“走了。”崔元走出卧房,官兵里外封住贾府,带走家丁,查封书楼。
太后懿旨册封校书,同时也是特赦,围在柳茸四面的官兵撤走,一片暗香幽幽的幂篱贴了过来。
“校书郎与秘书郎分掌兰台及各地典籍,”他声若缠丝,“那……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王爷真是秘书郎?”柳茸回眸。
“可以现在当啊。”
他走到贾侯爷的尸身前,取走一把精贵折扇,“即如此,此物归我,至于地上的刀,便归姑娘如何?”
“不能给她。”崔元立在门边,沉着脸,身后跟着仵作。
“嗯?真巧,崔刺史怎么回来了?不是在查案吗?”幂篱里的人摊开折扇。
“这把刀是凶器。”崔元拿过刀,官兵正押着一群家伎走过门外。
柳茸道:“崔元!”
“太后免了你的罪,但没有免她们,贾府家伎包庇行凶,共谋杀主,本官要带走。”
“你要将她们入狱?”
他没回复,摊开手中的铁鞭,“就算没有与你共谋杀主,一根鞭子孤证难立,也需带走府内伎妾问话核实。”
“我都准备动刀子进去接你了,半路杀出个程咬脏。”
贾府外,叱罗红花总算等到柳茸出来,大喇喇坐在马上抱怨。
她用刚学的中原俗语抱怨着,落到柳茸耳中变成模糊的嗡嗡声。
抱怨累了,柳茸笑问:“真杀进去不怕公子问你的罪?”
毕竟她是崔元的府兵,不是自己的,跟着自己干出格之事已是违背府兵规矩。
红花一甩缰绳,“管他呢,人生一场图个痛快,你干的事多好玩啊,我们没中土人脑子里那么多条框,烈酒,烈马,抢杀就是乐子。”
她在马上弹起琵琶,荒腔走板唱着听不懂的歌,过路人频频注视,逐渐有人跟她和起歌来。
歌声渐盛,有人借着嘈杂在唤柳茸。
柳茸回头,是那位王十一跟前的一位老仆,身姿儒雅端正,悄然拿出一盒银匣,银匣里是一张张贾侯替县官藏脏的契书。
“书楼暗格里搜到的,我家主人说,姑娘昨日是在找它吧?”
柳茸万分谨慎地藏匿住,“你家主人为何要给我?”
“主人说,卖个人情,不知姑娘可还钟意?”
“为何不直接交给崔元?崔大人的人情应当比我值钱。”
“买卖不成仁义在,主人说了,崔大人不愿意,但姑娘未必不愿,姑娘是聪明人,日后也定会高升,送得人情好办事。”
柳茸檀红的唇合了又张,“不愧是能在夺位之争明哲保身的十一皇子。”
道对面停着一辆华贵的轺车,老仆向轺车车帘私语片刻,去而复返。
“我家主人说,承姑娘吉言。”
轺车掩声离去,一如它神出鬼没的主人“王十一”,歌声唱罢作歇。
侯府贴上封条,被里里外外查抄。
这些天,崔元派人去探了侯府死去女子的亲属,但大多收了钱,害怕惹上事端,不愿出庭作证。
自从贾侯爷被杀那日后,柳茸与她同坐马车回府一路未言,贾府暗格的证据也是拖人之手转给崔元的。
即使同在一屋办公,沉默占据了大多数时间。
蜡烛烧完了,柳茸埋头书案,视线一黑,彼此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听不见。
不知是谁轻悄悄的滴上蜡油,无声无息重新点上,光亮了起来,彼此继续低头做手中事。
他们之间,变回初见时,比初见时还陌生。
但也不全然无交流,如今柳茸是校书郎了,掌管益州官署典籍文书,崔元常要教百姓习字,常要与她商议章程。
他们的谈话充斥着公务,也仅仅停留在公务上。
除了一件事上,二人会与对方相处久些,那便是有关家伎侍女的处置。
又一次不欢而散,次日,柳茸收拾东西出府。
贾府藏匿帑银的宅邸被找出,据查是有人赠予贾侯,赠者不知,身份被贾侯刻意抹了,她要亲自去一趟。
正要上车时,马车帘子夹着一块如霜的布料,显然有人先一步上车。
柳茸默默掀开车帘,无声请了安,坐到另一侧。
无人说话的车轿内,车夫的挥鞭声清晰嘹亮。
车轱辘颠簸了一场,柳茸掀开帘子问安危,车夫说是走到了山坡碎石,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放下帘子,发现手边沾了墨渖。应当是车上办公掀帘卷到了。
然而回到轿内,柳茸呆住了。
砚台倒在地上挺尸,里中墨汁不翼而飞,全泼到那人的白衣上,那人懵然望着胸前晕出偌大的墨花。
应当是自己的袖子不止掀了帘,也掀了砚台。
那人不说话,只是怔怔地循着砚台飞溅的墨迹走向望向罪魁祸首,自己的脸。
柳茸窘迫地闭上目,匆忙帮崔元脱去上身外衣,掏出帕巾擦拭着黑色的罪孽。
墨汁就像同她使坏似的,一层透一层,不听话地晕染进里衣。
里衣很薄,崔元的胸腹一片湿淋|凸出身形。
柳茸将头埋得更低,似乎一心扑在了擦拭上。
他的身板在她手触上的霎那僵硬地一动不动。
未几,柳茸听见他的声音,他咽着嗓,“你犯了法度。”
“但你杀得没错。”
小六再次客串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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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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