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帕巾的手动作一顿,慢慢收回。
柳茸低头,手上沾着擦拭时染的松烟墨汁。
半晌,她黑黝黝的手指上移,在崔元系着冠缨的下颌边停住。
“那我杀得漂亮吗?”她缱绻着柳叶眸。
霜白的袖子遮掩下,男人手心的念珠不自觉攥紧。
他木人石心般后仰了半分,仿佛生怕柳茸手上的墨汁真沾到自己下巴。
袖子里念珠“咯咯”响了几下,星月菩提做的珠子清脆碰撞着,柳茸听见了,眼疾手快点住后仰的男人唇心。
“不许说阿弥陀佛。”
竖起的食指与软凉的唇珠无意间交触,指节痒痒的,再移开时,崔元的唇珠染就一朵墨花。
他无声无色地自己伸手揩去,看着揩到指尖的墨痕,想了想:“尚可。”
“那要不要再杀一个?”柳茸问完,见男人疑惑地看过来。
再杀一个?
柳茸蔻色的指甲象征性抹过他的喉结,“好了,杀掉了。”
染墨的胸膛紧绷一刻,他怔怔然感受着脖见残存的凉意,清薄如蝉翼,就这么划过他毫无防备的颈。
柔软的皮肉没有被真破开,但那加速的心跳依然滞留体内,用反噬的余烈牵着心口跳动。
崔元喉结上下紧了紧。
“你下次还会杀‘贾侯’吗?”
柳茸柔声轻笑,眼帘抬起又放下,“下次我会做得更滴水不漏。”
不会拖累联手的家伎。
第一次手上染血,她还不是很熟练这新鲜的体验,仔细想想,未尝不是好事,若再有下次,自己明白了要处理哪里,血要抹多久才干净。
就像现在抹墨汁一样。
泼在崔元身上的墨顽固至极,怎么擦都免不了灰黑一团,谁叫他穿太白了。
柳茸无奈停手,略带歉意问他是否介意换新衣。
“方才我一直在看你。”崔元没由来地来了句。
她不解,洗耳恭听着。
“你伏在案头没朝我看。”
柳茸潜潜回忆了下,的确,起初在车上办公是为避开尴尬。
但久了真的全神贯注到公务里去,不然也不会不留神掀翻了砚台。
她略带歉意,因为的确全然没注意他物。
“我以为被你发现了,你气恼,故意翻了砚台泼来。”
崔元嗓音涩哑,说出一个她从没考虑过的设想。
她脸上有了一抹待开的笑靥,故意问,“我为何要打翻砚台?”
“惩罚我。”
“你想我放过贾府家伎,但我不放,将人一个不少地收监。”
笑靥凝固于脸上,冷了下来。
他们这些时日数度不快全因此事,彼此都知晓怎么做怎么说对方更舒心,就因为清楚,谁都没作让步。
没想到崔元主动提及,她听见他唤了声“柳校书”。
“我不能放人。身为州官,若不依法行事,便是亲身破律,所以那日我必须抓你……”
他目光下潜到柳茸的手,扣押时勒肿的痕迹褪去,留下一道暗粉揭示着发生过的事。
“还疼吗?”
感受到他目之所及,柳茸索性亮出白藕般的小臂,“府里的药很好,早不疼了。”
看见无伤无痂的小臂,崔元的脸色却未转好,他欲说还休,想说些什么又匆匆落下眼眸。
“提审事了,若她们当真有难言之苦,我会酌情量刑减罚。”
“好。”柳茸笑了笑。
“你不再问问我?”
柳茸摇首,“我相信你,说到便能做到。”
除非身殒。
“公子,你做了一州之长该做的事,不是么?”
“情理之中,我希望公子网开一面,但我,”柳茸惭愧一笑,“我也是校书郎,每日点卯依律任职、批文、阅案,律法有多重为官之人何尝不知,所以公子,如若你做不到,我能理解,只是……”
只是我也是人。
有七情六欲,有前世里带的愤怨,有对姊妹们的痛心,不是冰冷的律令。
思绪断去,她被后方伸来的手环住,轻盈地笼罩着,如薄纱般披覆周身,却克制地不再进一步拥紧。
怀抱是那样轻,也不说话,单纯地抱着她,青禾香裹席四周,所有纷扰融化于无言之中。
崔元在她身后,似乎愣了许久才知觉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松开搭在那身薄纱肩上的手,“得罪。”
他将手撤去,日光和煦,柳茸端的笑了,“但愿日后宦海沉浮,公子也能保有刚折不挠之心。”
光穿过她颈部下的薄纱,隐约照着山峦覆玉般的轮廓,与她杀人时一样美。
心中的尘垢又漫下了几粒,崔元唇微抿,忽然庆幸及时松开了她。
*
车程尚远,崔元说起其他事。
“你在崔府见到秘书郎不是真的。”
柳茸含笑,“是陈王殿下。”
崔元睨了她一眼,没有多说。
“你见过他?”
柳茸摇摇头。
“王十一不是他的真名,此人名讳——赵玉则,是先帝第十一子,罪妃所生,虽才学绝艳,无缘夺位之争,平素便是游山逛水,但,要小心他。”
崔元神色峻肃,“此人出现在贾府绝非偶然,他已经留意你了。”
“莫非他与贪墨案有关?”柳茸不觉自己身上有令人留意的点,而是联想到赠予贾侯私宅那位藏头藏尾的人物、以及前世救走贾侯爷的人。
崔元的表情写着三个字,不好说。
“你收过他的东西吗?”他问。
非常时刻,柳茸点头拖出原委。
“以后不许收,”崔元话语冷隽,“当心有毒。”
“好,我不收。”她险些轻笑出,歪着头,“公子不喜欢他?”
“此人待人不诚。”
“我可听闻陈王殿下在京洛有个诨名,玉郎十一。我以为,公子会和玉郎交好甚笃呢。”
崔元果真看过来,见她在笑。
“玉郎?”崔元神情微妙,少见地笑了,笑不达眼底,“原来姑娘会对男子用郎称呼啊。”
马车一阵颠簸,荡碎柳茸要出口的话。
她以为又是走到了山坡碎石,作势掀帘,崔元眼疾手快,“别出去!”
“车外出了何事?”他沉声问着。
无人应答。
一摊殷红沿着帘下空隙淹进轿内,车夫已了无气息,手僵曲着牵着缰绳。
有人杀了过来。
贾侯背靠的人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
这是道下马威,背后之人在警告他们禁止查下去。贾侯怕是替人转移帑银,真正与益州官僚做交易的另有其人。
沿路护送的府兵不知何时已全无踪影。
柳茸的眉深凝起来,一支羽箭破开布做的车帘。
情急之下,她心一横,闯到车前将车夫的尸身推下马车,回身一顾,“公子,驾马!”
车夫的脑袋像只刺猬,喉前插箭滚下山路,崔元眼中划过瞬息的悯然,果断接过缰绳,调转马头往刺史府赶。
身后杀兵紧追不舍,箭雨如流星垂落,死死钉在轿身后。
背后之人是真不介意他们死。
乌木剑鞘寒光一闪,崔元按剑打下迎风袭来的流矢,山林重层间射出更多的杀意。
一根箭射中马头,数根箭身卡住车轱辘,车身陡然仰翻。
柳茸身轻体瘦,是最先被甩出去的。
她像只折翼的雨燕疾速坠下山崖,莫名好恨自己轻瘦的身体。
半空中,一只手隔着箭雨拽住了她,弃车与她一同跳下。
残破的车身已无任何用处,在山路支解,一根箭射入崔元握剑的手,血花间柳茸顾不上担忧,接过他脱手的剑柄,用尽力气把剑钉入崖壁。
剑身擦着火星子一路下落,最终在一簇老藤拦截下止住。
蜀地葱郁的林丛挡住了二人。山崖上的追兵往下望,似乎在商议派人去崖底。
柳茸觉得自己快散架了,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拉着手上鲜血粘稠的男人。
剑柄硌得生疼,虎口发红,她不敢送一分,身下的男人蓦然笑了。
“阿茸,你若是放手,定家伎罪的人便不存在了。”他向上抬起眼,半玩笑地说着,眼眸却带着某种翘盼,似乎是在真心地建议她。
柳茸拉得更紧了。
“阿茸,我说的是真的。”
“不许再说!”
他作罢,“我不说。”
下一刻,崔元兀自松开五指,淡然一笑。
手心被凉风无情灌入,柳茸心一惊,朝下看,“公子!”
“附近有山洞,以你的身量应当可以荡过去。”
“你就不为自己做打算?”柳茸吃力扯着。
“……我说过,你也是万民之一,没什么好纠结的。”他心里有杆秤,那份名为“自己”的权衡永远是压在最下面的。
“纵使救了我,回到官邸你想救的人仍旧要按罪定罚。”
怪人。
柳茸道:“你若死了,益州的百姓岂不是更苦!”
话脱口而出间,一枚四角方正的物体被放入她掌中,她感知到了,那是自己日夜相对、公文里接触无数次却从未真正触碰的物什,刺史官印。
“不是还有柳校书吗?”崔元不紧不慢在她腕间系着绶带,一圈又一圈。
“崔元。”
第一次听柳茸直呼他的名字,不是公子,不是大人,崔元木然,须臾勾起唇角。
“把念珠丢了。”
“不丢。”
天旋地转间,崔元被甩了出去,堪堪甩进山洞,茂密的草木险些将他弹出,他抓住割手的藤蔓,勉强稳住,忍痛爬上洞口。
而柳茸自己则随剑柄落了下去。
千钧之际,他来不及多想接住她。
念珠断了线,大颗大颗地,代替石榴色的花裙,滚落不见底的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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