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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相拥

自手心相接起,有什么事物变得不一样了。

断线如蛇,缠绕彼此腕臂,一两颗乳黄的念珠卡在骨节处。

柳茸爬进洞口。

仅剩的念珠跌落洞口,很快被浓密的草绿茵吞没,消失在崔元的视线尽头。

崖底的追兵故意装扮成普通布衣,看不出来路。

崔元嘶了声,手肘断了。

承接柳茸的冲击力巨大,拗折了他本就带箭伤的手。

柳茸注意到那双触目惊心的手,草叶如刃,在他掌心割出锋利的血痕。

鲜血顺着掌纹淌到手背,流过手背箭镞射的血窟窿里。

他白衣染血,不再干净,浓墨与血交织在素锦上,画就一幅凌乱、哀美的泼墨画。

“你的念珠……”柳茸捡起地上遗留的雪白丝线。

一掌清风托起她的手腕,是崔元仅剩的一只可以活动的手。

他翻覆着她的手腕,紧着眉头,似乎在查探她的旧痕有无二次伤及。

须臾,他像是松了口气般放开桎梏的手,一向挺直的腰背靠在满是土石的穴壁上。

“断了,便不必寻。”他侧过头,修挺的鼻梁勾勒出光阴分明的轮廓,“那份念珠是师父在我入佛寺第三日亲手为我作的。”

世间独一,十余年庙香供奉、盘润,师徒情重。

崔元很惜。

一朝扯破,换了美人榴裙。

“我去替公子求一个……”虽说是无用功,寺庙香客用钱求的怎能与老僧亲手做给弟子的念珠相提并论,但这是柳茸能想出的为数不多法子。

崔元摇头,“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它能因救你而圆寂,是莫大的功德,比戴在我手上无所事事值得的多。”

崖底有人声响动,崔元收住声音。

“是陈王的人。”

他认出了其中之一。

陈王,就是赵玉则?

柳茸回想起那顶幂篱,以及那人云笼雾罩的形止姿容。

“公子回去要如何?”

“参他一本。”

柳茸止住崔元的口,“不行。”

他的神情变了,明显不赞同柳茸之意。

“陈王心细如发,做事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是有人买通了手下人意欲栽赃也说不定。何况若真是陈王,他是罪妃所出,母族无势,必有人与之合谋,不如静观其变,待背后之人浮出水面再一笔算账如何?”

半晌,他阖目:“好,听你的。”

“你昨日说的话不是无人劝过我。”

夜半,崔元睡得不踏实,看上柳茸后背。

他们约好交替守夜,以防有任何风吹草动,柳茸背对着他在洞口,宛如月下玉作的塑像。

“他们劝成功了吗?”她问。

崔元苦笑,“成功了我还需调任出京吗?”

但这一次,他选择了向柳茸妥协,“你的声音比他们好听,我听得下去。”

“睡吧。”柳茸合上他的眼,看向的却是手中的官印,他在危急关头交托于自己的官印。

生死一线,崔元不含掺任何杂质的“托孤”,她的心却升起了别样的触角。

分明生死一线,当绶带摩擦过手腕时,柳茸极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愧怍地直视,在那个瞬间,她感受到了……快意。

她压下心底簇起的火苗,将人对准洞口甩了出去。她在害怕,怕自己再停留几分真的想松手。

那个瞬间,她窥见了自己的野心。

如若刺史是自己……

念头旋即如冰雪被心风打散,烙印已在心底,夜深人静,不时冒出灼痛一下。

她草草收好,一夜望月。

第二天,崔元变了个人。

下颌星星点点,冒出不少青茬。

柳茸险些认不出他。

“看什么?”他略带疲惫笑着,完好的左手拿起地上的刀,在脏了的衣裳间随意抹掉土泥,“没见过吗?男人会长胡子的。”

崔元磕磕绊绊地刮着。

“你的刮法不对。”柳茸轻取过他手中刀,在他下颌稔稔腻腻地刮了起来,“这样刮更干净。”

新长的胡茬随她的每一次摆手利落细碎掉着,她手法娴熟,仿佛有数只蝴蝶栖在他的下颌,痒痒地、轻柔地啃噬。

他差些忘了,论起男人来,他恐怕还没有眼前的女子熟悉。

“……你替很多男人刮过?”崔元语气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发酸又发颤。

柳茸动作迟缓了半刻,忐忑地嗯了声。

“他们很有福气了。”

他鬼使神差地,或欲念驱动,或回报,拿出一把篦子探柳茸发丝间。

柳茸疼地皱眉,垂头一看篦子卡在发间打了死结。

身上的崔元有些无措,“我只是想替你梳头。”

“我猜你一定没替很多女子梳过头。”柳茸拨开缠绕的篦子。

看他的神色,自己猜对了。

“一次也没有?”

他感觉到了嘲笑,脸色愈发地肃然,冷哼,“谁说没有。”

接着柳茸发间重新生出一股拉力,“这不就有了?”

篦齿在发丝间上下,生怕弄疼她,越梳越乱。幸好,如今受困山洞,也没什么好体面的。

柳茸弹走刀面星点,刮完最后一处胡茬。

刀停后,崔元已不知何时握着她的胳膊睡着了。

他手上伤未愈,不时带来一场低热昏沉睡过去。

柳茸提着裙摆挪远,被他一把反抱住,混杂着泥腥血气的青禾香从身后扑来。

“你装睡?”

“跟你学的。”

“有人过来了。”他道。

崖底的追兵找不到人,开始搜山。

两人屏住呼吸,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

不断倚靠的身躯窝在彼此坏中,直到从紧张中抽离些许后,柳茸才发觉他们的距离已近到鼻息都能感知。

山洞外一声吆喝,有人发现了飞到别处的念珠,脚步声被引去了另一端。

崔元恢复呼吸,薄薄的鼻息打在柳茸后颈,多日没有受过鼻息的脖肉泛起红。

曾经,杜攸之最喜缠绵此处,但大多数时候是咬红的。

她的脖颈本不该如此敏感。柳茸想,也许是太久未经情事,对接触变得如未出阁的女子般生疏敏感。

但有一处,她是实打实觉察到了。彼此紧拥间她清晰地感受到,层层衣物阻隔下,那样事物抵住了她的腰窝,在腰窝的凹坑随主人一呼一吸浅浅啄着。想忽视都难。

崔元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双臂传来柳茸准备起身离去的窣窣窸窸,仍旧没有松开怀抱。

“不冷吗?”他拙劣地挽留。

“你穿着薄纱……”崔元的头像只困倦的兽般倚了过来,乌黑的眼睫隔着一层纱轻扇着她的毳毛。

“山风大得很……会吹风寒的。”他貌似真在为她着凉忧心,呼吸却在贪婪地攫取着这份绵长的相拥。

“你发低热了,公子。”

崔元低低嗯了声。

“你能像……昨日那样叫我吗?”

柳茸不回答,摸上他的额头,比之前更热了,眼瞳因发热而更为清亮。

清亮的瞳倒影着她的倩影,“求你……”

眼前人凌乱着发,声音恳求,柳茸翕然片刻:“我认得你。”

崔元:“嗯?”

“我们见过的。”

他清亮的眼浑浊起来,陷入惘思,“你认错了。”

“真的吗?”柳茸问,“那你不要我的粥了吗,阿脏?”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最终俯下身沉默不语。

阿脏,柳茸那时尚不懂叱罗红花为何如此称呼一位白衣公子。

直到今时今日,他乌乱的衣物、未刮的青茬、染上尘土的脸于眼前相加,与一抹在她记忆里只留下极其微小份量的存在重叠。

那时她的龟奴阿宝还没从勾栏院逃走,有一天叫嚣着去教训人,说隔壁勾栏院的龟奴抢了他几吊钱。

结果寡不敌众,打输了。

少年带着伤回来,坐在后院门口擦着鼻血。

小小的人,自然敌不过几个身量长他许多的大人。

“我去和姆妈帮你说说。”柳茸见他可怜,笑着递来帕巾。

“不要!”阿宝眼神凶恶。

“为什么?姆妈出面定能帮你要回钱,也好给他们个教训。”

“那不一样,”少年斜睨着眼,不服气,“那是阿姊替我求来的,不是我凭本事夺回的。”

正说着,一吊钱摔到地上。

满身脏污的人看阿宝一眼,收起乌木剑走远,身后是几个被打的龟奴。

“神、神气什么!”没想到这么快被打脸,阿宝涨红脸。

“快谢谢人家。”

“他都走远了!再说谁求他帮了……”

阿宝嘟哝完,见柳茸掩唇笑着,顿觉火大,“你不许看他!等我长几年,比他强多了!”

“那你还输了?”

“我比他们晚生几年而已!”

冤家路窄,隔日柳茸施粥,又见到了人。

组织施粥的不是柳茸,良家小姐不想抛头露面,差遣府内婢女代替自己,婢女偷懒去戏班子听戏,又雇了清倌人来办事,几经兜转柳茸接下这份快活。

那个人抱着乌木剑,安静盘坐在角落,待人都领完才上前,讨了一碗凉透的粥。

多日没洗的发丝缠绕成一个个结节,覆住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脸。

“已经凉了。奴替郎君热一热,可好?”

柳茸感到有目光从发丝里透出来,也没在意。

倒是前来接她的阿宝反应激烈。

阿宝扔出一吊钱,砸中那人褐黄的袍子,那人回过头,视一眼,淡然捧着粥走远。

“臭叫花子,碗不必还了,别再缠着我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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