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开女子科考。”
淑景殿里,柳茸恹恹倚在美人榻,呵出一句话。
榻边的男人清洗着帕上血迹,没在水盆里的手一顿,“你……”
“陛下不喜?”柳茸捧住他的脸庞,如捧一弯明月。
新帝闪避双目,冷哼了下,“朕又没说不允。”
他侧颜利落,一层鸦睫在灯下厚厚堆叠出墨影,厚重的龙袍垒堆在地,毫不在意地屈膝洗着金盆中的帕巾。
柳茸满意地收回指腹,“陛下,你没有理由不允。”
“毕竟臣妾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墙角九枝灯火苗跳动,床帐下挂着的两只铜雀烛影交缠。
“朕知道,”新帝幽瞳晦明不清,“你惯会替朕分忧。”
他不是不会不允,是不能说不允。
与其他人,他是天子,然而于她,只是个穿龙袍的。
秋闱开考招女子乃太尉生前所上疏。
此法一经上奏,各地大儒与老臣的参本雪花般砸来,几乎淹没整座御书房,甚有死谏者。
此事本是各州反对,但,皇帝准了,定宣德三年拟设考场。
宣德二年,太尉病故。
从前反对的老臣皆笑是遭了天谴,触祖宗之大忌,所有人都能活到秋闱开考,偏生提出此计之人没命见到律令施行那日。
乐不可支的嘲弄犹如在耳,新帝定定望了在卸护甲的柳茸一眼。
——不,此计真正的提出者已经看到了。
“陛下,我这可是为了陛下啊……”
他又想起她鬼魅的声音。
朝堂重臣大多是士族出身,盘根错节,他与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个不得不依凭势力登基无法根除士族的新帝,一个无士族背书的女子,各取所需,各谋其利。
提出放开女子科考那日,她笑语晏晏,道,士族大多盘根错节,开女子科考既能令后宅女子也为国所用,以彰陛下之德,又能令朝中有彻底为陛下所用忠心不二之臣,何乐不为?
究竟是为他所用,还是为她所用呢。
新帝在心底冷嗤。
她总是如此,口吻极尽柔情,蛊惑着每一个人为自己行事。
帕巾上的血水被拧干,留下不深不浅的褐色。
“陛下,娘娘,浴水备好了。”门外响起宫娥的声音。
柳茸与新帝交换了个眼色,“我先去吧。”
她从美人榻上下来,身姿似饮了杯春酲醉玉颓山,榻下的男人意欲扶住,被堪堪避过,“陛下在此处便可。”
女子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光影摆动之中,新帝瘦劲的手捏紧帕巾,隐隐析出几根青筋。
宫娥正要上前接过帕巾,他收回手,走向美人榻,将榻上掉落的青丝逐一拾在手心,取出枕边一盒金匣。
金匣打开,是数不清的发丝,不知是何年月拾掇的,有短有长,整齐排列。
新的发丝被捋齐,与帕巾一同放进。
“存在老地方。”
宫娥应声而去,柳茸正从浴桶而出,浑身未散的水汽蒸腾,在夜里渡了会儿凉,裹着被进入床榻。
不久,身侧窣窣窸窸,无法被人忽视的存在感与鼻息占据着床榻另一侧。
显然,有人也沐浴好了,在另一个张被衾下和衣而眠。
床榻间隔出一道默契的距离,秃露出花纹底的缝隙。
成婚以来,他们一向如此,从不逾矩。
“大将军就快回朝了。”暗夜中,新帝先启唇。
柳茸一怔,大将军,薛不虞……
身旁的被衾动了动,一枕之隔,男人低哑的嗓音再次从发后响起。
“朕托人告知了他朕要封你为后,命他回京参礼,你很快便能见他,喜欢么。”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如今与陛下才是夫妇。”
一声轻笑,柳茸的发丝传来酥麻的抚摸,“你放心,他与朕的后妃昔日夫妻一场,朕不会不厚待的。”
“赵凛,”柳茸出声,身后的手一顿,“睡了。”
她拉高被衾,把头埋进被中,一股拉力似被刺激到了般不依不饶将她拉出被衾外。
“你看啊,只要提到薛不虞,阿姊,你永远会这样。”男人坐在柳茸身上,压住她的腕,“为何?”
“你很在意?”
“朕的皇妃心里有人,朕不能在意?”新帝桎在手腕的手越来越紧,“其余的男子睡了便睡了,给朕的后妃尝尝新鲜罢了,朕的后妃要什么绝色不能有?”
一只手抵上柳茸下颌。
双唇被下颌顺来的力气掰开,湿凉的空气灌进口腔四壁。
夜气,凉得令人发颤。
“朕还没瞧见任何一个男子如薛大将军般,能令你身心惦记。”
柳茸:“……”
新帝眉心凝重,等着她的答复。
但回应他的,唯有柳茸沉冷的眸色,在斑驳月色下,衬托地更加淡漠。
他怔了,无措地坐在上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赵凛。”过了许久,柳茸出声,身上的男人方如梦初醒。
“你弄疼我了。”
柳茸唇角平直,不带笑意。
男人顷刻放开手,她撑起腰身,指尖剐蹭上他的脸。
有那么一瞬,新帝失神,眸影凌乱,“阿姊……”
一记掌风,他挨了她结结实实一掌。
“去岁匈奴南下,薛将军领命北上御敌,陛下,因一己之私便命人回京,可曾想过边关一旦失守的后果?”
然而新帝捂着肿红的左脸,只是冷笑,“看来薛不虞尚未告诉你,是他自己要回来的。”
“他自己……?”
“朕给他这个机会。”
新帝神色柔和下来,“阿姊,你会是封后大典最美的皇后。”
但如此美的她身边并肩的,是他。其余的男人只能见证她最美的一面,却不能拥有她。
他要那些肖想的新欢旧爱都看见她,却得不到她,就像在看天上银河华光,他要他们使尽气力伸手去够,却永生够不到。
就像那个过往在勾栏院的少年一样,夜夜抱着阴蚀入骨的欲念入睡,白日与她肌肤相贴、感受她分明在自己背上却遥如千里无法独属他的刺痛,他要旁的人也体会下。
窗外闪过一丝头戴幂离的黑影,隐没暗色之中。
新帝瞥了眼消逝窗外的影子,绵绵密密的快意胀满胸口。
*
封后一事筹办地紧锣密鼓,皇城内外挂满红绸。
柳茸抽空去了趟刑部。
刑部地牢深处,杜攸之倒在墙根,被送入净事房后某日,因一则小事,他被污诟入狱。
在见到墙根逐渐靠近的倩影,他几日滴水未进的嗓子嘶声喃喃。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这般对你?”
杜攸之的舌被拔除,舌根下是黑黢黢的空洞,但柳茸看透他的眼神。
那双眼在问她当初为何弃他而去选择了崔元,在问她为何要对自己残忍决绝。
“杜攸之,还记得你答应过我吗?若你负了我就让我割去你的舌头。”
他扒住狱栏,浑身血液沸腾至极,一个劲地摇头。
“是,杜公子今生从未负我。”
“可你前生负了我,”柳茸顿了下,“而我,很记仇。”
杜攸之额贴狱栏,眼底尽是不解。
前生一词太过虚无,有人为前世而磨折现世之人,旁人必以为她是疯了。
可柳茸很清楚,杜攸之在用眼神告诉她,她疯了。
“我没疯,杜攸之,若我选了你来日也必会负我,想知道我选了你后会发生吗?”
杜攸之歪着脑袋。
“会被你敬重的父亲纳走,而你会拱手将本宫让出去。”
狱中的男人瞪大充血的眼,好似难以相信一场荒唐话。
“你会这么做的,因为杜攸之,你本就是个懦弱的男人,不堪大用,一昧顺父母意活,便是你最钟意的活法。”
柳茸背过身,狱中火把照清她的眼,她的眼中没有愠怒,没有怨恨,仅仅是单纯的——鄙夷。
“令尊的尸骨前日已弃市,你若想救,去阴曹地府里给个阎王磕头,说不定能叛他少受些罪。”
说罢,柳茸身后爆发出嘶喊,奈何杜攸之没了舌头,只剩下啊啊声。
“你是在说你的父亲蒙冤吗?”柳茸回过头,对对方的反应意料之中。
“杜攸之,你有认真瞧过你父亲纳的姬妾吗?你见过她们生病的脸吗?你只见你父亲可怜、被构陷,你有见过她们的日子吗?”
“你父亲死了,不会有人伤心,只会有拍手叫好的人。”
杜攸之摇头欲辩,却听柳茸道:“你可知换作崔元会如何?”
他的叫唤刹住,认真侧耳。
“他会为了我,为了认定之事与生父决裂也不惜,你能做到吗?”
思量过后,他的神情染上一分愧色。
“这便是为何我不选你。你不必觉得与我兰因絮果,因为我本来,就不曾钟情于你过。”
火把映着女子的身影远去,牢狱重归黑暗。
对这个男人,柳茸无爱无恨,某人将他当做贺礼送来自然也讨不到多少欢心。
牢狱底下的苦痛也与她无关。
倏忽过了一柱香,待女子的身影消失,地牢的火把再次被人点亮。
新帝的面庞在火光中显现。
由上至下打量着狱中那张令人不悦的脸。
当初,他背着柳茸出勾栏院送上的便是眼前阶下囚的榻。
每背一回,便在手腕刻上一刀,直到小臂密密麻麻缠绕起纱布。
思及此,新帝以手抹了抹喉,狱卒颔首,狱门再合上,狱栏里的人已没了气息。
刚出狱门,一列阉人步伐慌忙。
“冲撞御前,可是死罪!”随行礼官呵斥,阉人当即跪下,捋清话舌,说是宫内失火。
“何处?”新帝正色,若是寻常走水还报不上他面前,是御书房?宣机殿?
而阉人欲言又止,说了个新帝料不到的地方——柳茸的淑景殿。
火势照如白昼,乌烟从朱红宫墙之中滚滚飘荡天际。
宫人的呼号在皇城久久不散。
与宫闱相距不远的百尺明堂之上,赵玉则望着檐上风铎,低头摆弄着棋盘。
天色已经很晚了,风势之下,整座宫闱幻似一条舞动的火龙。
“都烧起来了吗?”赵玉则观着火龙舞动,永子绕着指间打转。
死士点点头。
赵玉则的脸在火色通明下透如红玉,“取箭来吧。”
下一刻,一根长箭刺穿刚跑出御景殿的宫仆咽喉。
与此同时,第二根箭,刺穿身旁纵火归来的死士。
温热的血打在赵玉则侧脸,他静谧擦去。
封后与秋闱过后,柳茸在朝堂间的势力与人手只会不减反增,故而这场火,必须要在秋闱前,烧起来。
一个人钟情另一个人就会上心,今夜过后,他会将她放在心上很久,很久……
赵玉则居高眺望着下方火海,命人搭箭按弦,直至烈火之中再无活物动静,他摆手,正要撤箭。
刹那间,热浪翻腾,火舌断梁。
淑景殿的殿门开了。
一袭榴红的身影从殿门走了出来。
明堂之上,赵玉则的眼瞳掠过一抹惊异,如同海浪卷起飞鸥翻飞。
应当被他葬身火海的人还活着。
她已经不再惧怕火海,淡然跨过一具具血泊里的尸体。
而后早有预料般抬起头,直勾勾对上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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