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火熄,公主府只余一丝烟缕陪着柳茸。
烟尚未散,柳茸撤步。
朱门古朽,寻常打扮的女郎立在门外,身影青青。
“小青,等多时了。”柳茸招手。
小青委屈地告状:“方才我来时,薛哥摸我头。”
“阿姊又是何必呢?”年纪不大的人撇着嘴,打抱不平。
“当初他从兵营里活着回京,人人避之不及,陛下才懒得封赏他,那一纸敕封还是阿姊替他讨来的,除了阿姊,朝中百官有哪个愿意帮他的?”
“叫薛将军。”柳茸纠正她,在人小鬼大的脑袋上落下轻柔掌风,小青的头被揉得似淋过雨的雏鸡。
“你日后登科及第了,同朝为官可不许再换他薛哥。”
“我登科及第,还不知要何年何月呢。”小青唉了声。
“阿姊,为何不告诉薛将军是你讨给他的敕封书?说不准薛将军会愧谢,就和阿姊冰释前嫌了呢?”
小青实在难以理解柳茸和薛不虞的相处。
若没了阿姊,薛不虞如今恐怕依旧在陋巷茕茕苟活,于她眼中,是柳茸帮衬了薛不虞,薛不虞不知此事,阿姊岂非白做工了?
阿姊不是个爱做无用之举的人。
“人的心结不是轻易就能解开的。”
柳茸摇摇头。
不要轻易结人心结,也不要轻易解人心结。她已经替薛不虞扣上一颗心结,再去毛遂自荐解开,刻意又假态。
“他若知是我讨来的,我怕……他会不接。”
就算接时不知,在朝廷游走多年,薛不虞想不知道也难了,彼此心照不宣,不问不言,不道破,至少能留个体面,容他缩进凡尘俗事的壳子里麻痹,不去深思。
一旦戳破,或许便更无法去面对彼此。
柳茸思索再三,又补一句,“何况薛将军的功绩,是他应得的。”
这份封诰不止为薛不虞而求,也是为给形形色色相同境遇的判罪之人看的——新朝不吝功勋,身披囚衣者也能戴罪立功,绝无诓瞒。
只是为公事长远计时,柳茸私心想尽力两全自己的一点点小私愿。她毕竟亏欠那个赤诚的剑客许多。
“不谈这个了,阿姊,你看完了贡院快些回宫吧。”
“怎了?”柳茸笑容银铃,“想吃驼蹄羹了?”
这哪里是一顿驼蹄羹能解决的事!
小青想起请示出宫时龙椅上那位令人胆寒的脸色,心里直发毛。
“阿姊再不回去,我担心陛下又要生气了。”
新帝阴郁的神容浮上脑际,青团子般的人又是一阵抖。
“怒上一怒也好,陛下吃肉多,消消火。”柳茸打定了心,直往贡院赶。
秋闱男女同考在即。
贡院,她必须亲自去。
去岁她不在,出事了。
去岁春,太尉奏疏请为女子为官开路,朝野痛斥,太尉一党顶住万难总归将事落实,于宣德三年施行。
事情很小,但做成了,柳茸感到快慰。
可快慰不出几日,春闱号舍便出了事,一名杂役将为夫送食的女子点|污了。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在这个长安上下无论天子庶民各自审慎的裉节上,一个杂役,管不住淫|靡之欲了。
柳茸去狱中提审时杂役已断气,赵玉则一派的旧臣顺势上疏奏请废放开女子科考之诏。
春闱开考一连几日号舍不许旁人进出,水食由院内杂役送入,女子在号舍外递食尚且横遭不测,若入了号舍左右无人,皆是男丁,虽说有监考巡察,终有不及之时,岂能了得?
此举是为孱女妇孺,求一纸圣意,作无事牌,护佑之。
柳茸心若火焚,连夜筹备派人当堂理论,熟料太尉关起门,反手绑了上疏者,几下就把人剐了。
插在礼部贡院正门下。
一刻多余的纠缠也无。
赤条条的骨架在院门,血秽剥一块,掉一块,寒鸦落在拗断的白骨上,啄食肉髓。
望之遍体生寒。
士人是有骨气的,可大部分人的骨气,经不起利刀的磋磨。
男女同考一事又噤声了一段时间,直到入夏,太尉病逝。
那个不怕同士族碰硬、亦或说碰硬便是其一以贯之之道的人,上天给了他炙手可热的权势,却不愿施舍他多点寿数。
好在,与他相伴的短暂时刻够柳茸见识到一些手段、学到点气焰夺人的皮毛。
去岁提出计策对方来了个下马威,今年真正施行更是要谨慎应付。
柳茸想到去岁被杂役点|污的妇人,她通红的眼偶尔会在脑中,伴着自己为她盖衣时的哭声。
她想,若今年春闱想达成什么,那便是不要再见到与此事无关的人哭泣了。
柳茸不敢说自己推行男女同考是为女子,或为别的什么宏愿,这个理由太沉重,她不过一粒芥子,没那么浓墨重彩的格调,只想纤微地守着自己脚下占到的阵地。
能让身份变好一点、行事合理一些、取得权柄更轻松些,最好再多些境遇相同的同谋,便也心满意足。
*
回到宫中时,亥时已过。
“这么晚才回。”
柳茸听见一道比夜风阴冷的声音刮过耳廓。
甘露殿,新帝跂坐在交椅上,点着豆大的火,身旁无人掌灯。
“别走,陪朕。”
他框住柳茸,一只手顶在门上,合住半开的门扉,像小时候一样拱着脑袋探入她的怀里,去汲取一丝温暖。
裙裾之下是女子修长如玉的身段,他太清楚那身段能令多少人为之着迷,唯独他不能,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双手垂落,不碰她腹间的绦带。
太极宫是没有人情的,但还好,他有一个皇后。
“累了?”柳茸盛住他脸,听人哼了声,于是抬手,温和遮过他的眼,“睡吧。”
从卸了冠的头上披散的青丝埋入她胸口。
梦回几年前,也曾有人——一名剑客,胳膊惬意搭在额上,头倚锦枕,嘴里咬着一根金簪,疲倦中埋入她颈侧……
“你心里在想着谁?”新帝忽然发问。
他目光犀利。
“我谁也没想,陛下。”说罢,柳茸轻轻弹了弹他脑门。
“你心里有人。”他不依不饶。
只此一句,柳茸听出他的异样,结合小青的话,柳茸猜到,她今日的行踪被卖了,新帝待在甘露殿,愿是打算来兴师问罪的。
“陛下跟踪臣妾?”
新帝凝着她,要一个解释,不料她盈盈抿唇。
“看来陛下在宫里眼线也不少。”
这话是莫大的讽刺,皇宫是天子居所,他,天下之主自己的家,话到柳茸口中,仿佛此处是一块相互撕咬的棋盘。
龙袍下的掌心暗暗握紧。
“陛下是在怪我见薛将军了。”
听见柳茸亲口道破,他的脸色也不再掩藏,眉眼似雷雨重聚。
“陛下认识城阳公主吗?”柳茸莞尔,略带歉意。
“城阳公主因臣妾而死。初来长安时,臣妾居无定所,非议缠身,在长安几乎难立足,是她给了臣妾下榻之处令臣妾安身,她是臣妾的恩人,但她死了。”
新帝张着唇,没言语。
“今夜,只是我们三两个旧人去祭吊她罢了。”
面前的人缓了缓,心里纠结起柳茸说过几个字眼,道:“从前没听你说起你初来长安的事。”
“这等事自然不会叨扰陛下。”
“城阳公主,为何身死?”
秋火落在柳茸脸侧,幽媚如画,“陛下应当翻过卷宗,畏罪自尽。”
显然,她不愿开口多述,再问也问不出实话。
做过龟奴的帝王终究仍是帝王,作为一名帝王,最忌讳欺上瞒下,新帝不喜欢这种隐瞒,隐隐的,像根刺在心里的疏离,且难以掌控。
甘露殿外秋风啾啾,玉帘似有所感,晶坠子相撞,回响榻沿,火光玲珑。
“陛下,在疑心什么呢?”柳茸抬起一手,面前人一绺不老实的头发在她手指流转间别进耳后。
“如今你才是臣妾的夫君。”
新帝摁住她得寸进尺的手,再往下两寸,是他的耳垂。
龙袍袖口甩在身后,负手而去。
他去要水了,不多时摆驾,吩咐备水。
柳茸倒是没管皇帝在何处沐浴,沐浴了多久,抽回手,稍稍松了口气。
真是缠人。从前那个跪在她身下的少年,在记忆的画卷里,越来越淡,变得模糊不清,像褪色的水墨,徐徐淡去。
要费比从前更久的力去想,才能忆起些许他最初的模样。
至于城阳公主一事……柳茸闭上眼,不去想,那件事已经盖棺定论在在公主府被查封那年的天空下。
那一年,薛不虞没有与她明说决裂,但彼此心知肚明,他和她不会回到原点,他们已经决裂了。
长空昏红的天空里,她送那人上囚车,押送兵营。
对他道:“我没有杀城阳公主。”
囚车上的人没答复她,不知究竟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他随囚车远去,昏红的天空终于见了晴,一如红线散开,再无牵扯。
缘深缘浅都已散逸。
只是薛不虞不会明白,母亲犯了何错,为何会死,又为何翩翩是柳茸。
柳茸却是知道的。那一年岁末,她给了赵玉则一击,还要多亏城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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