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寺里不乏比丘尼,有位比丘尼去岁还俗,喜读诗书,柳茸在今岁秋闱的贡生榜上见到了她的名字。
想必城阳公主就是陪她看榜去了。
柳茸敲敲脑袋,真不让人省心。
她走到榕树下,果然就见到一个人——城阳公主赵璇玑,薛不虞的生母。
雪白的脖颈上,那道细长的伤疤还在。
见柳茸来,仰面扬起嘴角,口边呲出的虎牙不知被遗传了谁。
“怎又回来了?我那儿子寒你心了?”
“再偏一点点我就真要被你捅死了。”赵璇玑摸着脖上的旧伤。
“殿下放榜日出去过?”
“那个小尼照顾过我几日,她独自看榜我不放心,都是男人堆的,万一有人推她我替她出手。”
她利落说完,见柳茸的表情并不像夸奖的样子,悻悻然道:“知晓了,我日后没有你的吩咐不出去、不出去……”
柳茸训诫的目光收回,“殿下,薛郎他很想你。”
“那就让他想着。”
“他在军中受了许多苦。”
“那浑小子顽劣,叫他吃点苦也好。”赵璇玑默然片刻,“说笑的,我也想他……”
终究是掉出肚子里的一块肉。
“他几个兄长都抱了赴死之志,他们战死的骨骸回京时,我见到了……还要多谢娘娘,肯让我去见上一面。”赵璇玑叹了口气。
“殿下不怪我?”柳茸问,毕竟是一刀之仇。
赵璇玑哼笑一声:“我问你,你活了多少岁?我活了多少岁?”
“什么样的血亲相残我没见过,今日株不到我头不代表后日株不了,大梁赵氏何来的赢家,只有侥幸躲过杀机的几人尔尔。”
不是柳茸来做此事也会是旁人,赵璇玑不会去怪一把刀,刀子驶向哪、作什么用是刀主的意思。
“你那夜告知我原委,又联系卧龙寺的人在外接应,我怎还会怪你?”
赵璇玑坐在地上,洒脱地以背抵柱,“我原也是要死的,但是,我总觉得我死了,对你不好。”
“唉,我还是乐见你们在一起的。”她瞥一眼严妆下的柳茸。
“我知道,我若真死了,你和不虞,怕是真回不去了,但……也许是我老了,不愿见这分遗憾,终有一日,希望你二人能说开,回到在我府上安稳过日子的时候。”
“安稳……”柳茸苦笑。
她的人生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安稳的存在,或许有那么一刻是有的,但稍纵即逝,然后给她留下一场荒芜以及向上爬的冲力。
越往上,风浪越大,可她只能往上。
就连柳茸也不知道,自己迈向重重宫门,走向凝聚天下之权的太极宫后,前路通向何方,这一生又会以怎样的终焉收梢。
但她清楚,她永远得不到安稳。
每一份即将安稳的感情也都消散于动乱,就像冥冥诏命般,提示着她一生航行的终点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停歇。
赵璇玑走后,柳茸掀开门。
男人背影僵直,像一尊石像在门外。
“你都听到了。”她思来想去,这一次,没有再骗薛不虞。
而他在门外,已红了眼眶。
枯叶落入半干的池塘,卷起轻盈水花。
薛不虞紧着喉,半晌才通红着眼瞪过来,“为何要骗我……骗我说她死了……”
“为了瞒你,也瞒旁人。”柳茸扶着门,“对不起,我骗了你。”
她不乞求彼此心意相通,惟愿他不要流散仅剩的侠骨仁心。
“做你想做的吧。”柳茸垂下手,飒飒秋风里,两袖灌风,看上去萧条一身。
方才还在狠狠瞪着她的人,突然发狠,猛地跑来。
柳茸心道不妙,正准备抽剑格挡一阵,结果,落入一派春日暖融。
迎来的不是他的泄恨,是略有些硌人的拥抱。
久违的气息,熟悉的体温,滚烫熨着她的身躯,一如围猎时扑入自己怀的猎犬。
他闷着头不说话,好似回到了一起到长安时,柳茸莞尔,摸上男人的头。
这下,自己有了个能彻底所用的臣。
薛不虞哑着嗓,将头低埋,“你不该骗我的。”
“你若是再多骗一次……”
“再多骗一次回怎样?”
他吼道:“再多骗一次,我就捅穿你的心!”
“但是,”薛不虞咽了咽喉,“一想到你在皇城这几年……”
“你最初在皇城里几年、在太极宫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还要顾及我母亲,而我回京一句过问也无,没问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没有好言相向,不是在谈公务便是不遂你意,我就觉得,我也挺该捅的。”
其实想一想便明白了,她为何带那么多护卫随行,为何连饮茶都提心吊胆试毒,自己真的看不明白吗?
再愚笨的人也能看明,她在毫不掩饰她的处境之危,哪怕是要利用他的同情,但处境却是真的。
装作不愿与她多谈的每一刻,更漏催人,他五脏如火烤。
听到淑景殿走水那日,他不顾禁卫和手下,径直只身往她的身侧跑去,那一刻,对她的在意以盖过之前种种,唯他不愿面对心意。
许多的话,他没说出口。
耸起的肩在柳茸眼前起伏,胸口被熨帖地烫极,但是对方没有放开的意思。
“你不是说,今时今日不适合说与我真相吗?”不知隔了多久,薛不虞再次开口,“不是说时候未到吗?”
“的确不适宜,但是方才有急报来,便适宜了。”
薛不虞立刻意识到,“你要赵玉则动手了?”
又问,“什么急报?”
柳茸笑而不语。
“若非能对着赵玉则那细脖子真真切切来上一刀,你是不会让我知晓母亲还在人世的。”
“你愿意透露我真相,说明对赵玉则下手的时机要到了,对吗?”
薛不虞后知后觉,她是多么细心的人,没有十全把握不会行动。
“其实没有完全把握,我也会去闯一闯的。”柳茸道。
不为别人,为她自己,她这条命便是闯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柳茸忽然皱眉。
是不是抱得有点久了?
她点点薛不虞的后背示意人放开,对方反倒桎得更严丝合缝。
“不放。”柳茸想开口,薛不虞提前拒绝,干脆的很。
好不容易抱住她,他蛮横:“你多狠心的女人,我一放,你就要回宫去了,去让那个小皇帝得着好。”
“小……皇帝?”
新帝的相貌的确年轻,名义上是赵玉则皇兄,眉梢却比他年少些。
薛不虞嗯了声:“难道不是小皇帝吗?”
说来薛不虞也奇怪,稍有疑窦,“他真是赵玉则皇兄?看着比赵玉则小,倒像是比你还小。”
“当然。”柳茸想一下才回答,太快了反倒不似真的,容易有破绽。
“那样小的样子,真的能……”
薛不虞没说下去。那样年少的模样,真能取悦柳茸?
绵密的涩意与不满爬满胸膛。
几乎是一瞬间薛不虞断定,那幅仍带少年人身躯的模样服侍不好她。
“薛将军,还不放吗?”
“那抱我走。”柳茸的语气在宫里浸染久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薛不虞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经很诚实都抱着她走。
他一身裘衣,在日影下抱着她走。
出寺庙外,转身对着卧龙寺怅望一眼。
那里有他唯一一位至亲,而他想见不能见。
“娘娘,”薛不虞作了个换她阿茸的口型,又匆匆改口。
“南匈奴,我听你的话去打了,镇守国疆,捍卫边庭,这一次,臣还请娘娘听臣一席话。”
“什么话?”
“你应承过我,赵玉则,你要他死。”
柳茸猜他大抵是知道了点自己与赵玉则的事,那些事极有可能是赵玉则自己暴露的。
“薛将军在说谁?”寺庙外,一片素白幂篱静静撑着伞。
赵玉则不知何时到了卧龙寺。
他转着伞面,好不轻盈,目光落在柳茸和薛不虞身侧。
“娘娘,今晨出宫你可没有说卧龙寺上香还带着旁人啊。”
“娘娘钟意何时上香,与谁上香,是娘娘的事,貌似轮不到陈王殿下置喙吧?”薛不虞冷笑。
“哦……”伞面收拢,“看来是臣不能再讨娘娘的欢心了,娘娘有了更欢喜的……旧人。”
薛不虞紧着拳,恨不得将此人杀之而后快。
一股柔力包裹住他拳背,袖衫下,无人得见的交叠处,柳茸的手握住他拳,似安抚,柔如柳的一层力却如芦苇般富有韧劲地遏住他。
饶是如此,薛不虞仍是用眼神将话直直刺给赵玉则。
旧人有旧人的好。
总比有人连旧人都不算好。
那片幂篱下的神容似乎没什么变化,对着柳茸作了个揖,依旧玉骨长立,儒雅俊秀。
“既然如此,那臣望自己能送娘娘一程,薛将军要回将军府,不若娘娘随臣同路如何?”赵玉则带了两列车,一列自己乘,一列空车。
由于是微服敬香,柳茸与随从皆是寻常打扮,头上别着寻常妇人的云纹簪。
她忽然发现,赵玉则的冠似乎也插了云纹簪,与自己的异曲同工。
只怕若是同行,叫人扯不清了。
“不必,薛将军会护送本宫。”
“陈王殿下。”
赵玉则循着她的声抬头。
“况且殿下不善武吧?本宫惜命,若再有贼人来一次淑景殿行刺,恐怕殿下难保本宫安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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