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不虞以为自己看岔了,追了出去。
但那一抹影子没见到他,飞速融入人群中,泥牛入海。
此时的太极宫日照瓦亮,龙角飞檐。
柳茸在立政殿内看着陈县大旱的上疏。
周遭宫人驻守,对柳茸翻阅奏疏已见怪不怪,甚至心领神会地添墨。
“娘娘,此事陛下不是已批阅了吗?”
“是如此。”
但她看的不是新帝朱批,是陈县官僚的呈报。
陈县属豫州,是陈王赵玉则的封地,本地官员多承过赵玉则恩惠,有些有才之士因他才能为官。
这个人奇怪的很,对不属于自己封地的人事物无差别杀剐,对自己封地的穷据庶民却很明达。
封地上的百姓大多爱戴陈王,一提起陈王殿下,总是要夸的,陈王殿下在五子夺位里给了他们一片安歇之处,人人得而安居。
豫州大旱,赵玉则开仓放粮,以私补公,不至于民变,无论是沽名钓誉还是真心为民,至少给到了实处。
对付他有点棘手。
“派人去司农寺调粮,就说豫州的请粮疏,陛下准了,不必劳陈王一人费心。”
柳茸合上奏疏,宫人恭敬盛下。
“娘娘,有人。”
“下去罢。”柳茸摆手,止住声。
宫人知趣自动散去,树丛中暗卫显形。
柳茸问了句:“她还好吗?”
“姑姑一切都好,叫娘娘毋要挂念,惟担忧娘娘。”
暗卫又添一嘴:“只是姑姑闷急,问娘娘何时可现身。”
柳茸笑:“很快了。”
无人知晓所谓的“姑姑”,城阳公主,还活着,活在卧龙寺。
赵玉则不是没派人寻过,他起初不大相信柳茸能对城阳公主没有丝毫留情,将长安秘密搜了个遍。
卧龙寺的老僧是崔元与薛不虞的师父,柴瘦的身骨硬生生抗过了上刑,赵玉则放人不出几日,柳茸收到一封无主的信,颤颤巍巍写着四个字。
“未死,平安。”
做戏要做全,关于城阳公主的事,她连最亲密的人也瞒。
除此之外,柳茸每隔几月便去卧龙寺上香,为国祈福,探望情况。
又是一次上香结束。
古刹钟鸣,山鸟高飞,柳茸从蒲团上起身,摆驾回宫。
“什么人?!”
寺外黑影现出,娴熟穿过重叠卫兵。
“有人劫走了娘娘!”
暗卫追出,然而抱着柳茸的人根本没有放手的人。
她闻到那人身上的酒香、看见他腰间的金合欢剑在日下熠然。
“薛不虞?”
他是故意劫走自己,为的是将她带到僻静处。
暗卫穷追不舍,一把刀已架在薛不虞脖间,下一刻就要砍去。
柳茸选出的暗卫不会轻易动杀招,但一刀下去,生不如死,既不至于令人死又能审上一审。
动手前,柳茸及时制止。
“守住此地,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暗卫听命,倏忽不见。
然长刀出鞘,仍是在薛不虞的脖颈留下淡淡血痕。
“娘娘经手的人真是本事见长。”他抹去脖间的血痕。
“为何不挡?”柳茸问,“你的身手,这点杀招应该还不到你。”
“挡了娘娘要给我罗什么罪名?抗旨?行刺?”
话未说完,一个掌掴落到薛不虞面上,他怔愣了片刻。
柳茸没用力,只是警告,他竟像痛极。
“娘娘的手劲也见长了。”
柳茸缄然一瞬。
“薛将军,下次不必当街截本宫,想必将军也不想将事闹大,更不想若被人瞧见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
薛不虞抹了抹鼻子,“只许你约我到酒肆,不许我约你了?”
“臣要同娘娘说的话,想必娘娘不会乐见旁人知晓。”
他眼睛微微泛红,攀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
“什么话?”柳茸眉心紧起来,升起不妙的预感。
“方才你进卧龙寺上香,用了一个时辰。”
柳茸揣测不透他话中意。
薛不虞的目光落在她肩头,“一个时辰,香该落在你身上了。”
他伸手拂去,柳茸的肩上一片干净,没有灰。
“我去别处敬拜了。”
“娘娘,我就是在卧龙寺长大的。”薛不虞在她肩头的目光几分萧索,“每一间院子是什么样布置、进去后出来的人会染上什么香、沾上什么东西,我幼时观察地清楚。”
说完,他一语点破,“你没去上香,你去见了人。”
“你去见了谁?”
柳茸面色不变,心如坠子荡落半空。
那双捏在她肩上的手,就像是在逼问一样,力道不自觉地紧了,甚至,虚出了些汗。
“你告诉我,你去见了谁?”薛不虞的语气有些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语无伦次。
“是不是、是不是……”
一阵冰凉贴上他的额,千言万语顿止,是柳茸的手。
“薛将军,你累了。”她笑着放下探量的手。
“将军也知我在朝前行走实属不易,自然有自己的一两个耳目,宫里不方便见,只能选合适的时机见上一见。”
她抽开男人落在肩膀上掌心,“将军,问得太仔细可不是好事。”
“还是说,将军看见了什么?在怀疑什么?说与我听听怎么样?”柳茸反客为主。
薛不虞摇头,一个咬唇,“好,既然你说不方便见,难道你年年不方便吗?”
“去岁七月初七,你于卧龙寺敬香,正月十二,你于卧龙寺敬香,三月初三,于卧龙寺敬香,既然是祈福为何百官同礼的大节不来卧龙寺?既是见手下,为何次次都选同一间寺?”
“从前我以为是因为崔元,赵玉则那个人怕是与我想到一处。”
可今时今日,他心中有了大胆的设想。
更是想起了成亲前夕,他们预演着拜堂,闹到半夜,他不放心她独自回房,悄悄跟守着,见柳茸并未通往自己房中,而是去了城阳公主处。
她是去做什么了?那时的薛不虞没多想。
半夜敲门的人只有两件事,一种送参汤,一种商议事情。
他没考虑过第二种选项。
卧龙寺里有人,一个无法露面、需要她细心藏起的人。
与柳茸交好的人在长安不算多,没有一个需要藏着掖着,什么样的人才要想鬼一样藏起?
薛不虞被“像鬼”两个字点透,灵光一现。
像鬼,只怕可能是……
“阿茸……”薛不虞心若火焚。
出事以来第一次,他没有叫大人,没有叫娘娘,叫了她的名字。
“求你了,给我一个答复,叫我心安。”
他在央她,每一声都极尽诚恳,每一声都在说,他只要一个答复。
要继续在欺骗他吗?
人的真心骗过一次便收起触角了,遑论骗两次。
柳茸捏着袖。
她已经欺过他一次,再欺一次,就没有了,那个热血方刚的剑客或许就真的不存在了。
可她也不能再继续说,事情未竞,说出则前功尽弃。
城阳公主死在她的成亲日,前一夜,柳茸的的确确去找过她,将计划和盘托出,赵玉则下了心要将公主府用而后弃,她想,以局破局,顺势而为。
那一刀并未扎中要害。
若薛不虞再冷静点便能发现破绽,但死的是自己母亲,又有谁能保持清醒呢?
薛不虞的成亲日,请了一众三教九流江湖人士来,老僧带着医药混在人群中,没人会生疑。
愈是复杂的手法,赵玉则愈容易起疑,他们选了最简易的。
“尸体”被进狱中提审薛不虞的柳茸调包,赵玉则怀疑了许久,屡次几乎要顺藤摸瓜摸清事实。
幸亏正值盛夏,调包的尸体腐烂地厉害,不出几日,名为城阳公主的“尸体”已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地很是时候。
尸水流到板子上,乌蝇一沾,分不清真假。天潢贵胄,黔首庶民,在死亡前皆是一幅模样。
“薛不虞,”柳茸忽念到,“赵玉则还在。”
那双泛红盯着她的眼睛显露出些许不解,随即了然,活着亦或是死了,如今都不是最好说出的时机。
“我只求一个心安,阿茸,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是我的母亲,我自己的母亲。”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柳茸道。
她看见他眼里的星火在一点点撇去,即将消逝之时,柳茸对他说,“但你要好好活着,赵玉则还在。”
提起赵玉则的名字,薛不虞眼中将熄的星火复然了些许。
“放榜那日,我遇见赵玉则了。”
“他倒是实诚,说你经常入夜召见,是真的?”
柳茸无奈,大部分时候,是赵玉则此人自己来的。
“娘娘,赵玉则做过什么,我会全记下,我只告诉你一句,我不容他。”
他又道:“你说我的母亲死了,若是她未死呢?”
“可是她死了。”
薛不虞摇摇头,“求你,就当给我一个美梦。”
柳茸想了想,道:“那她定会有日与你相见。”
日头慢慢偏西。
柳茸是一个人回到轿边,老僧在寺门送行。
“施主何时再来?”这是在问柳茸何时来看望。
柳茸道:“师父最近可有去别处进香?”
旁人不知其中意,唯有柳茸与老僧知晓是在问藏在这间寺庙的人有无出去。
老僧道了声阿弥陀佛,“有。”
她总算知道薛不虞为何今日来问她城阳公主之事,但是,她再一次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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