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不虞心神一恍,原本不算大的心跳声躁如鼓声。
又像密集的雨点,敲打着他每跟脊骨。
他一时不知如何隔着血海生死回应这份不知虚实真假的直白。
柳茸极少对人剖心,但今日她愿意剖白一点。
在被赵玉则堵死所有路时,她反而得以摆脱赵玉则,升到了更高更不受他掣肘的位置。
她总有方法把路走活。
但是对于以往对不起的人,她什么奇技淫巧也用不上。
眼前的男人不需要技巧去征服,反倒唯有真诚才能撬开他的口。
“我始终没忘我来长安的目的。”她没忘记,她是在崔元死后来的长安,她要给益州死去的百姓和崔元在赵玉则那里讨个说法。
“可我倒真对不起你。”
薛不虞从恍惚中定神,默了一会儿又好气又好笑,“你对不起的人是我吗?”
他至少还活着,他的母亲兄长已长眠不寤。
不消明说柳茸也猜得到薛不虞后半句想接的是哪个名字,城阳公主。
公主对她很好,能坐在下雨的回廊里,听她弹整日的琴。
得知柳茸要与薛不虞成亲,她是首个祝贺的,口中念叨着柳茸嫁亏了,薛不虞没个一官半职的,一边手忙个不停为柳茸敛嫁妆。
柳茸没有母亲,她就来做她的母亲,嫁妆一定要好,不能让长安的人都瞧不起,薛不虞若欺负大可同她告状,她会让他明白如何为人夫。
觉察到自己口快,薛不虞身躯稍稍偏离酒案,克制住一时失控。
窗外,刺客的尸骨已冷,柳茸瞟一眼,今夜在暗处跟踪她的人已被除尽,涂着口脂的唇开腔。
“若不是我,赵玉则依旧会对公主府下手,只是换了个人来做,他不会脏自己的手。”
薛不虞对上她的眸。
“薛将军,树大招风,如今你不会不懂,你身在江湖,可你真的身在江湖吗?”
薛不虞无言。
他的骨血流淌着宗室的血,逃不开躲不掉,即使自己不认自己属于皇族,流连酒盏间,其他的宗亲未必会这般看他。
不为赵玉则所控且有旧仇,又有杀王的前科,赵玉则不会容这种人有落到敌人阵中的可能。
多疑,仿佛是历朝天家的痼疾,这句话也应验在来日的柳茸身上。
“他始终会对付你的,其他人来,你们就真活不成了。”
“所以,我拦了这份活。”话到此时,柳茸垂落眼,酒盏泛着光,倒影出她揉碎的影子,乌睫侧扫,像飘落酒中的棠花。
薛不虞怔忪了下。
入肠的酒,有些灼人。
“为何如今跟我说这些话。”
他眉峰聚敛,更加紧布,带上一丝防备,信任一旦出现裂痕,便难以修补了。
“因为这是我们自成亲后第一次喝酒。”
一句话将薛不虞的神思抽回数年前的醇酒月夜,仿佛这一刻,没有君臣尊卑,他们还是当年月下饮酒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赵玉则?”
“你阻止我杀他……我从死里回到京城时,我有杀过他,是你,你出现了,制止了……”他一声声地叩问。
“我当时真傻,看见你时还以为你是来帮我的,”薛不虞笑着,浮现苦意,“原来是来帮他的,差一点,再差一点,你不出现,我就要得手了……”
他望向她的一眼,眼神凝聚,带着久远的质问尽数发出喉腔,“他赵玉则是什么十世大好人,你要护着他?”
“你对我都不曾……”
“我也想杀。”柳茸声音平稳。
“那就去杀啊!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一滴酒弹指间回落酒盏,男人拍案的手筋骨缓缓放松,随着那份咬牙切齿的怒意遁入躯壳蛰伏。
他失态了……
薛不虞紧着牙关靠回席间。胸中闷气,密痒如蚁,勾人的酒香点染在他鼻腔,企图再次释放他的苦郁冲破喉咙,被他娴熟地压回心门。
怪到人都说酒不是好东西。
“可是薛不虞,”柳茸开口,薛不虞的眼神看着她,眼底显露出乌青,方才的大起大落吸耗了他的心力。
接着,他听见柳茸道:“我也不想看见第二个益州。”
每一个王都有封地、有大梁的舆图上划分的势力,陈王赵玉则也不例外,陈王固死,百姓何辜。
见到道旁哺育婴孩的幼母,柳茸又放下了手中刀。
她想找个不见血的方法,一点点磨掉这个人的风骨、体面、爪牙、权势,磨到他一无所有,再杀。
她正在找,且找到了。
“我见过益州的大火,就不想再让别的地方也起一样的火。”她不想被烧,也不想做点火的人,她只想灭火。
“那你想做什么?”薛不虞问她。
“我想做灭火的人,那场大火很痛。”
痛字落到薛不虞耳中,他望着她的瞳深深刺痛了下。
灭火的人。
这也是他仍愿意与柳茸并肩的原因,因为,她是个灭火的人。
他无法与她回到过去,无法放下芥蒂,却在瞬息万变的朝堂里,看清了像他这样的人,必须辅佐她。
唯此一条路,是他眼下仅剩的选择里最不算差的。
去服从新帝?薛不虞不屑。服从太尉?那个人啊,相看两厌。
服从赵玉则更不可能。
不是仇人便是难以令他低下头颅的庸人、冤家。
朝野王侯天子间,他最终仍旧选择了她。
只是这一次不是为成婚,不是男女私情,是女主与臣,是两头政治动物。
“薛不虞,若我说公主还活着,你会信我吗?”
听到这话,薛不虞手中的酒盏差点脱手。
几滴酒水淌落他衣袍。
“不信。”他果决了断。
“我娘不会自尽,更不会……死而复生。”
“是啊,不会死而复生。”柳茸落寞,却听席间,那人的醇厚的嗓音传来。
“但我也不会向你复仇。”
他对柳茸,举不起刀来。
削铁如泥、杀人如麻的一双手,对着她纤细易断的脖子,怎么也挥不下去。
所以另一个人,一个导致此事的罪魁祸首赵玉则,必须死。
*
柳茸的话,薛不虞想了几个日夜,到天光大白仍在萦念。
——“薛不虞,若我说公主还活着,你会信我吗?”
没人能死而复生,他前半生为己杀人,后半生为国杀人,手底冤魂厉鬼无数,就没见过一个从黄泉里爬回来的。
不然,他早被百鬼啃成筛子了。
但柳茸的话鬼魅般,到了早朝持着玉笏,脑子也不安生。
只想往家赶。
去好好喝上一壶,忘却她的音容。
“去,买壶酒来。”下了朝,薛不虞乘舆归府,忽然想尝尝柳茸推荐过的鹿茸酒。
车夫在酒摊停车,但一柱香的时间不见动静。
薛不虞掀开帘子,一个头戴幂篱的人付了酒摊钱,正从车夫手中接过新买的酒。
“这壶酒算我请将军的如何?”
“赵玉则?”薛不虞觑起眼。
“放下。”
对方置若罔闻,薛不虞出剑挑酒,陈王府的仆从一拥而上护住戴幂篱的人。
“白日戴幂篱,陈王殿下也不嫌造作。”
“没办法啊,皇后娘娘就喜欢我肤白胜雪。”幂篱在霁郎青空下随主人身姿轻转。
“再说……娘娘经常入夜召我,全部晒红……便失兴致了。”
薛不虞手腕收紧,下一个瞬间,剑锋直转,朝那着那顶那顶遮眼住容颜的幂篱顶挑去。
剑风袭来,赵玉则手中的酒坛在剑刃还为触及时,碎裂成瓦,酒香四溢,相思泪般倾洒亲王朝服。
仆从企图出手,被赵玉则召回。
“薛将军的脾性还是一点未改。”
这一剑,没劈下去,幂篱白纱轻动,里面的人毫发未损。
赵玉则轻笑,“多谢将军剑下留情。”
“看来将军是无意与本王为友了,本王当初可是帮将军从狱中带回公主尸身呢。”
“没有你我也会自寻,不用收买我。”
薛不虞握住剑,手隐隐在抖,直到看那人上了车轿离去,才给了自己一拳。
仇家杀不得,有仇报不了,他终究是失去了剑客的规矩。
“驱车,回府!”喊完话他便落下帘子。
马车啾啾,走到半日却不走了。
薛不虞心烦意乱,倒要看看谁来拦道。
却见车周人头攒动,道路被人流截断。
“郎君,走不了了,今日是秋闱放榜日,不如去走另一条小道?”
放榜日?
他想起来了,柳茸说的秋闱放榜日,自己已经调度人马为贡生护行,刚才一时气极没意识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人可真多。
柳茸入朝局后,杀了一批喜好蓄妓的官员,目标明确具体,简直像前世有仇似的。
那些人的官位可大可小,有些被柳茸空着,薛不虞猜是要给往后迈入朝堂的女子。
说不定,眼下车外,洪洪人流中就有将来即将补上位置的人。
人群一派热闹,有人哭有人笑,光亮飒飒照着,四周与官场别样的声息冲淡了他内心躁郁。
听着嘈杂的人声,薛不虞的心竟觉格外宁静起来。
车夫谨慎调转着车头倒退,奔往另一条小路。
风无心勾动车帘。
看榜的人群又带起一阵新风,彻底卷起薛不虞的车帘,他忽然瞳孔骤缩。
那一张张掠过面前的人脸里,夹杂着一张面容,一闪而过。
是城阳公主的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