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冥山，其远弗可届，其高不可攀，其势陡若削，其径险如悬，猿猱欲度愁攀援，黄鹤之飞尚不得过。
再有传闻，冥山之上，灵气充沛，氤氲不散，遍生灵根灵木，足有仙落谷百倍之盛，木爷爷是这样说的，正因此，已开灵智的根木便聚力设下迷障，以卫一方清修之境，那些一传十十传百有去无回的诡事使得冥山成为可望不可即，欲往畏其艰的真正“冥山”。
瑞羽撑着最后一口气飞到这里，直接坠下。
左边的羽翅露出一大片光秃，右边也只拖着最后一片破布，这近千里之遥，将她最后一丝灵力也耗尽，她需得尽快恢复，不然是会死的。
“对不住，这位聚灵根大哥小弟、姐姐妹妹，又或是爷爷奶奶，我不能死，还有人在等我救他，您有五支，我只吃一支，只要恢复一点灵力即可……”她在心里请求完宽恕后，一口咬上旁边的这株聚灵根……
“————啊啊啊你敢咬我！————啊啊啊啊——臭乌鸦！”
它会说话！这株聚灵根会说话！难道它已化人形？
瑞羽惊愕地做了个吞咽动作，那一支聚灵根便顺着落入肚中，糟了……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果见那聚灵根化身成了人形，是一总角孩童模样，他摸着自己的屁股跳脚，怒气冲冲地向瑞羽扑来。
惹到比自己修为高的了。
瑞羽索性闭上双眼等死，却突觉自己的灵府有异，隐隐有蓬勃待发之势，不止如此，身体也有异样。
“你这乌鸦精！竟靠吃了我来化形！可恶至极！”她听见那孩童愤愤的声音。
我……我化形了……瑞羽趴在地上打量着自己的人身，在仙落谷三百年的苦修都未能化形，来一趟人间又差点赔上一条命，如今倒是化形了。
她忙站起身，保持这副新身体的平衡，磕磕绊绊道：“对不住……这位大……小哥，实是救人心切……冒犯了……”
他步步逼近，“一句冒犯夺了我一百年修为，好没道理，我要你吐出来！”
瑞羽也不知为何，她化成的人形是个妙龄少女，年岁、个头都虚长聚灵根些许，她将手横在面前一挡，推得聚灵根就往地上摔，竟连力气都更胜一筹。
瑞羽深吸一口气，要上前搀扶，“真的对不起……我……我没想！”
“呜呜呜……竟用我的修为反过来欺负我……呜呜呜……”
他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瑞羽慌了神，手足无措地哄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你别哭，我……我还给你？”
他怒目而视，眼睛里蓄满泪水，“怎么还！”
怎么还？瑞羽也一头雾水，“不若……你也咬我一口？”她欲哭无泪，认命地伸出自己的手。
真要还吗？那书生还等着自己救命，可若不还，倒显得她似不讲道理的妖怪，欺负小孩。
那小孩又哭了起来：“我是灵草，灵草怎能食肉？”
此地无风，周围的灵根灵花却都似被劲风吹拂，左右摇摆，瑞羽皱起眉头，自己不会要被群起攻之，分而食之了吧？
“因何事喧嚷？”
此声一出，那些灵根灵花倏地静止，连那聚灵根都立马止住了哭泣，他翻身而起，恭敬地喊：“神君。”
瑞羽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来人清瘦矍铄，有松鹤之姿、云霞之韵，倒是那双眼睛和周身气度不符，虽没有威压之势，却也无澄澈之光，灰暗无神。
好大的酒气……瑞羽鼻子微动，看向面前的神君。
他的视线也定格在自己身上，被神君一看，毛骨悚然。“神……神君。”瑞羽跟着叫道。
“阿无，发生何事？”
名唤“阿无”的聚灵根小童脸上的泪还未拂去，垂首答道：“禀神君，这乌鸦擅入冥山，还吃了我的小一助她化形。”
瑞羽百口莫辩，上前半步，“我不是，我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并非为了化形吃你的小一，我身受重伤……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所有才……情急之下以求自保，但是吃了你的小一是我的错，”她低着头，“对不起，我认罚。”
“小乌鸦，你是如何进来的？”那声音平静，似随口问起。
“我……”
仙落谷有一巨树，据说有千年修为，早化人形，却甘愿屈居谷内。瑞羽苦修三百年尚不能突破灵境，是木爷爷让她到人间游历一遭，或有进益，更是告诉了她入冥山避险的法子——衔着风之花的种子，再跟着风之花的花瓣飞，它落地的地方便是冥山。
总不能出卖木爷爷吧……瑞羽硬着头皮扯谎：“我是误入此地。”
她听见神君挥袖带出的风声和不悦的语声：“说谎。”
“你既擅闯冥山，又夺人修为，便将你贬作花泥，为阿无供养一百年，可认罚？”
瑞羽扑通一声跪下，“大人！神君！我……您将我那一百年修为拿回去吧，我认错，可是这惩罚是否过重？”
她是乌鸦精，一向爱闹腾，贬为花泥这死物，和赐死有何分别？
神君并不松口，看向阿无，“阿无，这惩罚你可接受？”
阿无毕恭毕敬道：“听神君的。”
“我！我不认！”瑞羽双目圆睁，写满了不甘和恐惧，神君一令，便是她的十条命也赔得，可她仍想争取一番：“神君，求求您，化作花泥我认……我认了……是我的错，但求您容我一段时日，我在人间欠了一条命需还给他，他已等不了太久……”
“这条命已由不得你做主。”
神君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朝瑞羽而来，瑞羽踉跄地爬起身向后逃窜，却见那根手指越来越粗，越来越大，直到遮天蔽日，盖在她的头上，泰山压顶。
未曾想是这般粗暴的手法，她竟被神君一个指头碾成花泥……
可她仍有神智，开口能言，双目能视，只是身体无法动弹半分，她看着阿无朝自己跑来，将自己拾起，装入盆中，又噔噔噔地跑回神君身边，双手奉上，将她献给神君。
神君的脸出现在咫尺之间，她喃喃道：“神君……我……”
神君打断她的话：“阿无，以你如今修为支撑不了这人形多久，便再回未了居吧。”
未了居？那是什么地方？
“是。”
话音未落，阿无已化聚灵根，收入盆内，扎入瑞羽这堆花泥之中。没有痛感，身体也不觉异常，就是仍不太自在，想象着自己的头顶有个小孩，她有些不堪忍受。
这神君真是雷霆手段，一点也不好相与！
瑞羽沉默着，暗自神伤，这人间无趣得很，还有这冥山，传闻没有半分作假，果真是个有来无回，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知木爷爷知道自己落入这番处境会作何想？她想木爷爷，想仙落谷了。
还有那个书生，他眼下如何了？会不会已经死了？
*
“乌鸦报喜，始有周兴。”
这是瑞羽进入山中苦修前的盛世。
然则，百年时移，她竟不知，这王朝更替也事关她们乌鸦一族的命运，天地倒转，如今已是“鹊噪得欢喜，乌鸣得憎慎”。
小小报喜鸟，一朝上青云，可怜她乌鸦，平白惹怨仇。
她离能够化人形仅一步之遥，经过木爷爷点拨后，忍痛拜别山谷中的各位邻居出谷为寻突破灵境之法。却不想，差点有命来，无命回。
暌违人间数百年，瑞羽一口气飞了不知多远，看中一户人家院中的桃树，意做歇脚之地，还没停稳当呢，便感到有东西朝自己的面门飞来，她急忙振羽，堪堪停在另一枝桠上。
院中有两个幼童，手里都拿着弹弓和石子，他们正探头朝自己打量，可见刚才向她出手的就是两人。算了，她一个三百岁的成精乌鸦，不便跟两个孩子计较。可他们并未放弃打算，嘴里喊着“老鸹老鸹，赶跑黑老鸹！”一边双弹齐发。
接连不断的石子袭来，瑞羽避之不及，两边翅膀各受一击，她怒而飞起，绕着桃树盘桓，发出鸦鸣以震慑不讲道理的黄口小儿，他们却又开始模仿她的叫声以取乐。
瑞羽心下着恼，势必要给他们一点教训，边发出鸣叫边逼近，试图喝退他们。
其中一孩童显然是被乌鸦的反击吓到，他慌张地大声喊叫：“阿爹！黑老鸹！”
很快，一着短衣的粗壮汉子由房内走出，不由分说挥起笤帚往瑞羽身上招呼，她吃痛一声，差点坠落，在男人的怒目而视和两孩童的拍手叫好中，瑞羽仓皇而逃。
那笤帚说白了是一捆干枝，扫在瑞羽身上扯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我不会刚出谷就要死了吧……早知如此，就该留在谷里，日进缓慢又如何，总好过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破庙里。
谁？有人来了。又是人。
她分明听见脚踩枯叶的窸窣声响。
还有捂嘴咳嗽的声音。
瑞羽尽力挪动鸟身，将自己藏入门板下，果见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缓步入内，他以手掩嘴，努力压制嗽声。
这书生身体不好，眼神倒是灵光。
瑞羽已经在想，与其被人凌虐致死，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在廊柱下，以全清白之身。
尚来不及动作，她已被书生捧起，不甘心地发出两声鸦鸣。
“咳……你受伤了。”瑞羽的双瞳里映出书生模样，面黄肌瘦、双颊凹陷、嘴唇干裂，一副死到临头的灰败相。
书生小心翼翼地将瑞羽放在供桌上，正要从自己身上的葛衣撕下一角，想了想，还是从书箧里捧出一件崭新的襕衫，“我怕是无缘行至京师，家母尽心缝制新衣，你若有缘，便替家母去看一眼罢。”他扯下两条新布仔细将瑞羽的伤处包裹，又取下腰间系的水葫芦，倒在破碗里，推向瑞羽，“喝吧，你还有的活。”
瑞羽踱至碗边，一口一口地啄水喝。
那书生见状欣慰地笑了，偎着供桌角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们一伤一病相逢于荒庙，也算是同病相怜。你去过泠水吗？从这儿一路向西，大概两个月余脚程，我就是从那里来的，本是借了邻家的骡车，可惜我身子弱，还是卖了换药钱，尽管如此也……也罢，人各有命，我这一路行来见过各州府春色满园，也瞧过大雪埋骨，而今，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命不少，只可惜，家书难托，”他顿了片刻，喃喃道，“若你是只信鸽就好了……”
“咳……还是不要了，这世道尚且易子而食，何况你这禽物，还是躲远些，小乌鸦，往后避着些人和兽，好好活着……”
破碗里的水见底，桌下的声音也渐低，任瑞羽再不晓人间事，也听得出这是遗言。
她叫了两声，不见回应，慢慢踱至桌沿，只望见斤帽顶，又拍了拍翅膀想靠近，却因双翅被布缠绕，一时不适应，扑腾两下就坠了下来，所幸，她落在那书生的身上。
他连咳嗽都不咳了，面色泛起潮红，双眉紧蹙，很是痛苦的模样，瑞羽对着他大声喊：“醒醒！不能睡！你若死了，我找谁报恩去……信……你不是想寄家书吗？我可以帮你！”
可惜瑞羽尚未化形，一字一句皆是鸦鸣，盘旋在这荒庙里，落入将死之人耳中，像是催命的号声。
他不能死，他救了我。
我要如何救他？
人类，我是救他，不是同归于尽；同类，没听说族群里有谁习得医术……只有我，眼下只有我能救他，可我重伤未愈，还未化人形……
对了……那临门一脚！
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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