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年。
海边小城的时间是跟着潮汐走的。涨潮时,空气里盐的腥味会重一些,退潮后,沙滩上便留下一片被水洗过的沉默。言深的甜品店,就像这沙滩上某一块被冲刷得久了的圆石,已经成了老街风景里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店门口那块木头招牌,漆色被海风和日光剥蚀得恰到好处,透出底下木材的温润纹理。
言深的生活也像他烤箱里的海绵蛋糕,在恒定的温度里,膨胀成一种稳定而柔软的形状。他习惯了清晨被海鸟的叫声吵醒,习惯了手上永远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黄油与面粉的混合香气,也习惯了在午后最清闲的时候,给自己泡一壶酽茶,坐在窗边,看街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来来往往。
他不再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失神了。过去的事,像一本被搁置在书架上的布满了灰尘的书。他知道它在那里,但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去拂掉灰尘,翻开它了。有时候他会觉得,那个在申城灯红酒绿里、用摇酒壶构筑一个个冰冷幻境的年轻人,是另一个人,是他从某本旧小说里读来的一个与他无关的角色。
小城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据说,有大城市的财团看中了这里的海岸线,要投资建一座度假酒店。镇上的人对此议论纷纷,有的期待,有的忧虑。言深只是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他觉得,这都像远处海平线上驶过的巨轮,虽然庞大,虽然会传来模糊的汽笛声,但终究是不会靠岸的。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寻常的黄昏。夏季的最后一股热浪,正不甘心地被傍晚的海风一点点地驱散。空气里有甜点出炉的焦糖香,还有街角那棵老樟树散发出的清气。店里最后的几个客人都走了,言深正在擦拭玻璃橱窗,准备打烊。
门上的风铃,忽然“叮铃”一声,清脆地响了。
他没有抬头,只是习惯性地,用一种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说:“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打……”
他的话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夕阳的余晖,从那人身后斜斜地照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色轮廓,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与这座小城里所有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曾经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如今,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平了,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是纪靖淮。
言深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成了一条绷紧了的丝线,随时都会断裂。橱窗外的街景、风声、远处孩童的笑闹声,都在迅速地褪色、消音,变成了一幅背景画。
纪靖淮也在看着他。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看到这个人。他的脸上是一种言深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
然后,言深看见他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那么一下,仿佛一个漫长的世纪过去了。
言深松开了手里那块擦拭玻璃的抹布。他脸上的笑容在凝固了一瞬之后又重新浮了上来。那是一种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感的客气微笑。他朝那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问:
“先生,需要点什么?”
纪靖淮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目光越过言深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排玻璃橱窗里的甜点上。视线最终停在了一块其貌不扬的方形蛋糕上。那是店里的招牌,海盐味的戚风蛋糕。洁白的奶油顶上随意地撒着几粒粗粝的、浅灰色的海盐颗粒。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有用过。
“……就要这个。”
言深没有再看纪靖淮的脸,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海盐蛋糕夹出来,放进一个素净的牛皮纸盒里。他的手指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他做这一切,就像他过去几年里每天都要重复上百次的那样,熟练,精准,没有感情。
他将纸盒打包好,放在柜台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三十块。”他说。
纪靖淮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钱夹,抽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他将纸币放在柜台上,指尖却在收回时,仿佛是无意地触碰到了言深来不及收走的手指。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又重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言深的身体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僵硬。
他抬起眼,恰好撞上纪靖淮的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正翻涌着一片汹涌的暗流。
言深迅速地垂下眼,拉开钱柜,找出七十块钱。他将纸币和硬币仔细地码好,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整个过程,手指的皮肤都像被火燎过一样灼痛着。
纪靖淮收了钱,拿起那个装着蛋糕的小小纸盒,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上的风铃又“叮铃”一声响了,像一声叹息。
海风吹了进来,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吹散了街角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温。门口,空无一人。
言深在柜台后,站了很久。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被触碰过的手。然后,他拿起抹布,一下一下地重新擦拭那面冰冷的玻璃橱窗,仿佛要将上面那个不存在的、滚烫的印记彻底抹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
纪靖淮没有离开这座小城。他提着那个纸盒,没有目的地一直走,走到了防波堤的尽头。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海。夜里的海是一头正在缓慢呼吸的巨大牲畜,潮水反复扑上水泥堤岸,又无奈退下,那声音,像是时间这座巨大磨盘,在耳边沉重而单调地转动。
他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远处小城的灯火,隔着一片漆黑的海面,看过去细碎得像一撮冰凉的钻石被打翻了。
他打开那个简陋的牛皮纸盒。
动作很慢,纸盒的折角发出干燥而细微的摩擦声。
里面,那块海盐蛋糕安安静静地躺着,像一座小小的、苍白的孤岛。奶油的甜香,混着海风无孔不入的咸腥,一同钻进他的鼻腔。
他拿起店家给的那把木叉子,小小的,薄薄的,像一件儿童的玩具。他用叉子的尖端,轻轻地碰了一下奶油顶上的一粒粗盐。那盐粒像一颗凝固了的眼泪。
海风越来越大,带着湿冷的潮气。一个浪头打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高,白色的浪沫瞬间吞没了他的脚面,冰冷刺骨。他下意识地缩回腿。
浪退去的时候,他才发现,放在身侧的那个牛皮纸盒不见了。
他低下头,只看到一片潮湿的深色水渍。
他怔怔地坐着。许久,他抬起手,用指背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上面,只剩下一点海水的味道。
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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