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南城迎来首次橙色高温预警。
39度的天，知了嫌热懒得叫，街道沉寂在亮得发白的日光里，只有热气流滚动的噪响。
正常人蹲家里吹空调，非必要不出门。沈或却暴晒在太阳底下，非必要不回家。
刚跟亲妈吵完架，按家里优良传统，吵完得派一个人出去回避。上次是阮女士夜宿公司不回家，这次轮到他下楼烤太阳。
本就气不顺，约的朋友还因为这该死天气，双双爽约。沈或郁闷得慌，随便抓个人报复，发泄坏情绪。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白皙后颈暴晒泛红，烙赤铁一样疼；新打的唇钉孔也火辣辣烧着，一阵一阵刺痛。
沈或不理会疼痛，单耳挂AirPods，虎牙尖咬着青苹果味吸管糖，低头踩影子走。
耳机里网课老师抑扬顿挫讲《自我认知与情绪管理》，沈或听半天，也没能摘出一个能让他下次吵赢阮女士的知识点。
“就是个草包！”
沈或一惊，以为不小心说出了心声，撩眼一瞧，才发现是五米开外，一群青年在聊天。
那群青年头顶五颜六色锅盖头，手握扳手钳子螺丝刀，用吐唾沫星子的方式喷射粗俗方言。那气场怕是连路过的狗都要扳手架脖子，收它个十块钱保护费。
沈或默默估算自己和那拨混混的行走速度，很不幸发现如果不变速不改道，一分钟之后他将与混混汇合。
他一个人手无寸铁，拒缴保护费胜算为零。
吸管糖重重咬出个窝，他继续往前走，没变速也没改道。
懒得变，不想改。出事……再说。
“借过。”
沈或跟在混混背后，用刚从网课学到的情绪管理方法，管理出最平和的语气。
心砰砰砰跳到嗓子眼。
脑子里预设了无数种吵赢混混的办法，却没想到挡路的混混头都没回，径直就往某个方向围去。
事出反常。
沈或顺混混去向一瞟，果然有妖。
那转角的简陋摩托车行背后，正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挑，看起来是抽条的年纪，整个人很瘦。乌黑头发乖顺垂在额前，皮肤白得像行走的白瓷。
忽略那双款式低调的限量球鞋，这黑T配黑运动裤的打扮，一看就是模范乖学生。
乖学生一个人出门，很难，不沦为混混的保护对象。
沈或头一仰，吸完最后一截青苹果糖，抿抿唇珠上被阮女士判为混混标配的小蛇钉，自认形象上能跟混混抗衡，一个箭步冲去：
“那边的红橙黄绿，放开那个黑。”
一群五颜六色的混混连同被围的黑毛齐刷刷扭过头，沈或猝然对视十几双眼睛，一愣，刚还烫疼的后颈莫名生出一丝寒凉。
来都来了，气势不能垮掉。他故意慢动作摘耳机，伪造一副不怂、不屑、漫不经心的模样。
……实际是让耳朵竖得更高，等着听混混要喷什么文本的唾沫星子，以便快速摸清局势，怼还是跑。
不料全场一声不响，只有一股热气流迎面扑来，卷起他额前刚染的一小撮粉毛。
他呆住，再扫一眼面前的红橙黄绿，所有人都半张着嘴，表情呆滞。
十几道注视下，他僵硬抬起手，把粉毛压回去。
竖起的耳朵终于捕捉到第一个声音：
“你好。”
不是粗俗方言。
是一道清润嗓音，说的是一甲级普通话。
沈或瞪大眼睛，说话的人竟是被劫持的乖学生黑毛。
这黑毛脸生得精致。眼型狭长，鼻梁上有颗痣，说话时嘴角若有似无翘着，要不是左右肩膀各搭了只混混手，沈或还真以为他心情不错。
他扫一眼这黑毛旁边的混混，见对方尚未进入索要保护费状态，朝黑毛勾勾手指，沉声说：
“你过来。”
黑毛摆头，左右肩各看一眼，两个混混便默契放了手。
他笑着朝沈或走来：“你有什……”
清润的普通话没说完，沈或拽起黑毛手腕，拔腿就跑！
跟十来个抄家伙的混混鸡蛋碰石头，嫌生活太顺的人都不这么干。
偏偏那帮抄家伙的混混跟了上来，边追边吐唾沫星子：
“喂！捏抢俺们跌银嘎哈？（你抢我们的人干什么）”
飙升的肾上腺素击溃沈或方言翻译系统，只当他们骂了句脏话，快步往闹市区跑，掌心的手腕却不配合，往回抽了抽。
天热出汗易打滑，沈或反应极快用力攥紧，才没让那手腕滑出去。
“别动，你想被混混抓走吗？”
黑毛回答：“这片治安很好，混混不敢那么明目张胆。”
沈或总算确定这黑毛脑子不正常了，耐着性子引导他思考：“那后面追我们的是什么？”
“他们是我车行的同事，我们准备收拾收拾去吃烤鱼。”
沈或又跑了几步，才堪堪消化这句话。抓黑毛的手一松，刹下脚步，缓冲都同手同脚。
“你就不能假装他们是混……”
砰！
后背一记重击，震得胸腔爆出巨大闷响。沈或最后两个字“混吗”被来人撞飞，整个人朝面前花圃翻去。
滚烫的草木香带点甜腥，囫囵灌进嘴里，沈或来不及反应是什么，背后又一沉，那滚烫的味道就随胸腔挤压吐了出去。
慌乱中他低头一看，操，是土。
吃了烫土，人却冷静不少。沈或厘清局势，是那几个混混……同事，没料到他会停，没刹住全垒他身上了。
他挣扎两下，爬不起。一抬头，正对看热闹的路人举着的手机。
脸颊瞬间就和刚吃的土一样滚烫，他咬着牙喊：
“都从我身上起来！”
最后一个起来的是黑毛。
沈或胸腔解放，呼吸还不顺畅，头昏眼花，索性搭上黑毛伸来的手，借外力站起身。
黑毛翘着嘴角：“我们被混混抓了，要不要跟混混去车行洗洗脸？不远，就在附近。”
沈或拍拍身上泥土，又用手背抹把脸，想到这样回家指不定要承包阮女士一整年笑料，但又不想去那什么破车行。
他张嘴要拒绝，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破家，不去，我回车行。”
空气安静了一下。
沈或两眼一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车行的。
“你的脸好红，是不是中暑了？”
黑毛递来一杯水，沈或没接，头扭去一边：“你看错了。洗手间在哪？”
黑毛把水放桌上，贴心来旁边搀他：“我带你去吧。”
“不用，我四肢健全。”沈或朝另一边挪半步，想了想又低声补充，“脑子也正常。”
“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或觉得黑毛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翘得更高了。
他蹙眉，瞥见黑毛识趣没再跟来，加快速度逃进洗手间。
太丢人了。下次吵架先看黄历。
洗把脸再喝几口自来水，沈或对着镜子，确认脸上血色消干净才出洗手间，一开门，视线猝不及防撞见生锈的铁架边，那群混混手持器械，围着黑毛谈笑风生。
不得不承认，黑毛气质干净得过分出挑，声音好听个头高，在这群人中间说鹤立鸡群都不够形容他的出众。
沈或心头那股尴尬劲就稍稍褪了些。这场景换谁，都很难不像他一样，以为黑毛是被劫持，而不是同伙……吧。
但这天气换谁，都不会像他一样在太阳底下瞎逛，以致于看到这该死的场景。
才褪的尴尬劲又翻上来，沈或想也没想就往门口跑，好死不死身后传来混混们呼唤：
“牢底，跟哦们一起次烤鱼啵？”
沈或拽起衣领疯狂扇风，担心脑子过热又说社死发言，打三遍腹稿，才说：
“不吃。”
-
滚烫夕阳下，一道影子跑得飞快。
都说运动能治坏情绪，沈或跑得大汗淋漓，脑子里的尴尬却如同刻进血液，越循环越汹涌。
无法忍受。他瞥见街边穿孔店，一头扎了进去。
现场得知舌中钉最不痛，沈或果断选择最痛的舌尖钉。
出汗治不了的东西，痛治。
-
沈或再没见过黑毛。
这得益于他见车行就绕道走，连过夜住的网吧都特意选在南城离车行最远的一家。
直到开学。
南城飞北城，沈或没来得及为离开社死地暗喜，就在晚上去校外超市买日用品时，疑似瞥见故人之姿。
车行倒闭了？
舌尖率先作痛，沈或心中警铃大作，抛下室友独自去收银，万事俱备只欠付款，密码一输，余额不足。
阮女士的转账他一直没收，这会儿切去微信，点开，正好看见页面弹出最新消息：你有一笔转账24小时……
“靠。”
他不甘心戳开那灰掉的转账，红色感叹号刺得眼睛疼。正犯愁，身后传来一声：
“同学，需要帮忙吗？”
沈或脱口“要”，回头瞬间反应过来，这声音……不就是黑毛吗！
“吗，不要。”他不过脑给自己找补，脸埋进手机，乱七八糟APP都点一遍，才迟钝想起可以找朋友借钱。
微信还在看地球，自助收银机突然一闪，他撩眼，看见那等待支付的二维码竟变成了支付成功。
松垂的眼皮倏然瞪圆，他张了张嘴，磕磕绊绊拼出一句：
“你、我……这码我的。”
“嗯，我知道。这些东西也是你的。”
“不是……”沈或脸烧得冒烟，狠狠咬舌钉，才痛清醒些，“你加我，发小票，转你钱。”
黑毛配合打开微信：“好。宿舍23点半门禁。”
沈或蹙眉看眼时间，23：14。想想又不对劲，问：“什么宿舍？”
这人说的怕不是高中。
高中黑毛笑着说：“北城航空航天大学宿舍。”
轰隆。沈或瞳孔一震，端起一塑料盆日用品就往学校跑，边跑边确认：“你再说一遍？”
这黑毛……是他同学？
黑毛用他一甲级普通话一字不落重复一遍，沈或登时两眼一黑，仿佛看见长达四年舌尖上的痛苦。
回了寝室，沈或没通过黑毛的好友申请，先借一圈钱，填饱钱包才同意。
验证消息：XvX，备注：飞设231徐卿。
2……3？
沈或看眼自己在输入框写的[经管2402沈或]，果断把“2402”去掉，改成[经管院沈或]。
-
沈或以为不同级不同院，真命天子都难碰面。结果真命天子没碰着，冤家倒是狭路相逢。
第一天军训，他支开室友，揣着个位数余额去校超市看临期面包，还是没舍得买。
想走，一转头，就撞见那头熟悉黑毛。
对视中徐卿笑了笑：“你想买什么，是找不到吗？”
沈或低头瞟一眼自己一身军训服，“2402”就剩“02”还在保密，没什么用，专业一分流整个院都是一班。
他又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总觉着该拿点什么，不然在冤家面前没面子。
视线在超市一扫，他在旁边货架找到借口：“买水。”
徐卿抬手从货架取一瓶：“这个合口味吗？”
矿泉水哪来口味。但沈或面对徐卿就想挑刺：“不合。谢谢。”
徐卿手上矿泉水是红瓶，他找瓶蓝的，绕过徐卿去结账。
条形码一扫，5块。
沈或身形一僵，想把水放回去。一回头，冷不防又撞见那黑毛。
愣怔的几秒，他听到后面排队同学嘀咕：“前面怎么了？”
收银阿姨也附和：“同学好了没？”
等待的眼睛、炸开锅的催问……沈或那点少年自尊就像囚笼把他禁锢在原地，叫他焦急又不能逃跑。
恍惚间一道清润嗓音涤荡嘈杂：“我和他一起付吧。”
……
当天晚上，沈或把负债买的蓝瓶矿泉水放到桌角，不小心瞥见桌角还放着一个红瓶。
他背脊一凉。这是报到那天他在校外超市买的水。
跟徐卿给的一模一样。
原来问口味只是借口，醉翁之意在拿香蕉逗猴。沈或越想越觉这徐卿可恶，庆幸当时看他不爽挑了刺。
他气不顺，抓自己和徐卿一起报复，创个red书小号，把买水的事隐去实名信息，公之于众。
-
大二寝室。
徐卿品读着同IP小号发布的似曾相识的故事，和评论区清一色嗑CP言论，勾起嘴角，点亮右下角小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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