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到燕北了。
飞机舷窗外,熟悉的北方冬景逐渐清晰,枯黄的草木与灰蒙的天空构成了一幅冷冽的画卷。
尽管昆州四季如春,但于东方玄宴而言,没有暖气的地方终究是冷的。那种冷,不止于体感,更是一种心理上的距离感。
而燕北,这座承载了父亲太多伤痛与记忆的城市,反而因为完善的供暖和既定的规则,让她觉得更有安全感——至少,你知道寒冷来自何处,也知道如何抵御。
这一次,哥哥买的是头等舱123的连号,她她的身旁,坐着父亲东方骏,她的手一直被爸爸抓着。
飞机落地时,老爷子望着窗外,久久没有言语,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十二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更足以让一个离开故土的人近乡情怯。
东方玄曜安排的车早已在机场等候。然而,车刚驶入市区,抵达香格里拉大酒店门口,他接了个电话,脸色微变,只匆匆对妹妹和父亲交代了一句“有急事要处理”,便如同鬼影般迅速消失了。
东方玄宴早已习惯了哥哥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模式。她将父亲安顿在哥哥的套房里,自己则回到了自己的“玄宴居”。
接下来的三天,对东方骏而言,堪称度日如年。
第一天清晨,按照哥哥前模糊的嘱咐,东方玄宴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给龙逸轩的微信发去了一条精心编辑的信息:
“龙哥,你在哪里呀?七天过去了,都没有您一点儿的消息。我哥都急坏了,龙哥你赶紧出现吧。我爸爸来了,他听说您失联了,老人家急得茶不思饭不想的。龙哥,您赶紧回来吧,天大的事儿大家一起扛。”
信息发出,语气焦急又带着点娇嗔,完美扮演了一个担忧兄长的妹妹角色。她看也没看回复——她知道大概率不会有回复——随手将手机扔到床上,起身洗漱。
而当东方骏老爷子早起,想找儿女一起吃个早餐时,却发现儿子一夜未归,套房除他以外没有别人。他去敲对面女儿的门,同样无人应答。服务员恭敬地告知,宴姐一大早就出去了。
就这样,一连三天,他如同被“软禁”在这豪华的酒店套房里。
每日三餐都有服务员准时送至门口,精致可口,但他却食不知味。
窗外是熟悉的城市,门内却只有他孤身一人。这种无所事事、被隔绝在外的感觉,比当年面对审查更让他感到焦灼和失落。
孩子们费尽心思把他接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在这里当个“老废物”吗?
第三天傍晚,东方玄宴终于出现了。她敲开了父亲的门,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澈坚定。
东方骏看到女儿,积压了三天的火气差点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刚刚找回的女儿,脆弱得像琉璃,他生怕一句重话就把她再次推远。他忍下情绪,只是硬邦邦地问:
“你哥哪?”
“他忙呢。”
东方玄宴轻声回答,走进房间,自然地为父亲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
“你们都忙,叫我来干啥?”
老爷子的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不满。
东方玄宴看着父亲孩子气的表情,心里一软,知道父亲这是真生气了。她放缓声音,带着一丝哄劝:
“爸,走,吃饭去,我准备了一桌您爱吃的。”
“我不去!”
东方骏扭过头。
“这几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没做,吃不下了!”
东方玄宴也不急,只是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然后将屏幕对准父亲。手机里传来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切的笑意:
“老伙计!你还磨蹭什么呢?赶紧过来!你看你家宴宴弄的这一大桌子菜,馋得我们口水直流,就等着你来开席呐!快点的!”
那是王参谋长——他过去的老搭档、老战友!
“老王?!”
东方骏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他再也顾不上生气,急急地就往外走,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东方玄宴连忙扶住父亲,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中餐厅最大的雅间『昆仑』内,一张十人座的大圆桌几乎坐满。当东方玄宴搀扶着东方骏走进来时,原本略显嘈杂的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桌边坐着的,竟是九位头发花白、却依旧坐姿笔挺、精神矍铄的老者。他们无一例外,都曾是与东方骏出生入死、并肩多年的老战友、老部下。十二年的时光在他们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份历经硝烟洗礼的情谊却未曾褪色。
看到东方骏进来,九位老人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有人猛地站起,有人眼圈发红,有人张着嘴却一时失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东方玄宴将父亲扶到主位坐下,然后看向为首的王参谋长。王叔对着她眼神复杂地点点头,无声地挥了挥手。
她明白了。她微微躬身,无声无息地退出了雅间,轻轻带上了门。将空间彻底留给了这群阔别已久、有着太多话要说的老兄弟们。
门外,东方玄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这三天,她并非消失不见。她将自己重新投入了那片曾经决意远离的领域——军分区大院、干休所。悄无声息地穿梭其中,逐一拜访了父亲当年那些最核心的老战友、老首长。
十二年前,父母离异,父亲身败名裂,她与所有过往决裂,像人间蒸发一样,拒绝了所有来自父辈故旧的关心与探问。而这一次,为了父亲,她主动找上了门。
她没有过多寒暄,没有倾诉委屈,只是冷静地、清晰地陈述现状,并提出请求。她见到了每一位当年或多或少知晓内情、或对父亲处境心存疑虑的叔叔、伯伯。
最后,是已经退休住在干休所的王参谋长,这位看着东方玄宴长大的长辈,被女孩眼中的决绝和那句“我要还我爸爸一个清白”深深触动。
他将当时所有九位核心知情人——也是当年未能、或无法全力施救的九位老兄弟——聚集到了这间干休所的餐厅。
就在今天下午,在这群长辈面前,东方玄宴摒弃了所有客套与寒暄,她直挺挺地跪在他们面前,不是乞求,而是陈述,说出了一句令所有铁血汉子为之动容的话:
“叔叔、伯伯们。十二年过去了,我不是来诉苦,也不是来讨债。我只求一个事实,一个公道。我爸爸一辈子要强,宁折不弯。这污名,他背了十二年,够了。我东方玄宴今天来,就是要替我爸爸,讨还一个清白!”
她没有哭,眼神冷静得像冰,却又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这份冷静与炽烈交织的信念,比任何眼泪和哭诉都更有力量。
此刻,站在雅间门外,她知道,里面那场属于父辈的对话,无论多艰难,都必将有一个结果。
成了!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哥哥东方玄曜的信息,言简意赅,却如同惊雷:
“龙哥事,成了。只是时间问题了。”
东方玄宴握着手机微微颤抖。她明白,哥哥这消失的三天,是在为龙逸轩大哥的清白舍命奔波。而她自己,则在为父亲的清白奋力一搏。
父一辈子一辈的情怀与担当,在这一刻,以一种沉重而热血的方式,完成了交接。
当东方玄曜风尘仆仆地赶回酒店,得知父亲正在与老战友们聚会时,他立刻赶往餐厅。他站在雅间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透过门缝,看着里面那群情绪激动、时而慷慨陈词、时而老泪纵横的老人们。
他看到父亲挺直了背脊,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军官。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酸楚而又欣慰的笑意。
为了龙哥,他和妹妹几乎赌上性命;为了父亲,这群老兄弟同样说出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誓言。
他轻轻退开,没有打扰这场迟到了十二年的聚会。
玄宴居
东方玄宴反锁了房门,所有的强撑的冷静、从容、算计,在瞬间土崩瓦解。
她冲进洗手间,剧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对着马桶吐了个天翻地覆。胃里本就没有多少食物,最后吐出的全是酸涩的胆汁。剧烈的痉挛撕扯着她的胸腔和喉咙,最终,两口鲜红的血沫溅落在白色的瓷壁上,触目惊心。
她瘫软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
十二年的心理创伤,早已深入骨髓,甚至重塑了她的人格。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早已形成了典型的癔症性人格特质——极度理智的背后,是极度的情感压抑;强大的共情能力,源于自身无法言说的痛苦;近乎偏执的精神洁癖,连自己都无法忍受;安全感丧失的程度,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是一名顶尖的精神医师,也是最深刻的自我剖析者。她无比清晰地知道,一个创伤根源的形成与追溯,对真正的治愈意味着什么。
为父亲正名,不仅仅是为了父亲,更是她自己漫长自我救赎路上,必须亲手拆解掉的最沉重的一颗炸弹。
吐出的那两口血,像是积郁了十二年的瘀堵,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口。
路还长,但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出。
父辈的清白之路已铺开,但宴宴付出的代价才刚刚显现。最沉重的一步已经迈出。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光亮已在前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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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血脉涤尘·铁骨重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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