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晨风中,谢承霄一行人已悄然离开荒凉的青阳县。
他们并未走远,而是在通往渡口的一处偏僻野地里蛰伏下来。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成了天然的遮蔽。
谢承霄负手而力,目光投向不远处流淌的河流。
他身后,一名精干的侍卫已脱下寻常装束,换上粗布短打,扛着一副简陋的渔网和鱼篓,活脱脱一个生计艰难的渔夫模样。
“仔细些,沿渡口往下游去,”谢承霄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河道两岸,任何可疑之处,不可放过。”
“是!”扮作渔夫的侍卫低声应诺,随即敏捷地跳上停泊在岸边的一叶小舟,竹篙一点,小舟便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很快消失在氤氲的晨雾里。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日头西沉,旷野的风越发刺骨。
直至夜幕完全笼罩大地,远处才传来轻微的划水声。一道黑影敏捷地跳上岸,正是那乔装的侍卫,他周身带着河水的寒气,快步走到谢承霄面前单膝跪地。
“殿下!”侍卫的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微颤,“属下顺流而下数十里,在雁归县境内的河道拐弯处,发现一处靠山的隐蔽河滩!”
他眼中闪烁着发现猎物的精光:“岸边的草木有大量被刻意碾压、回填的痕迹!绝非自然形成!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气味,“空气里隐隐有一股刺鼻的咸腥味,绝非鱼腥!属下怀疑...那附近的山脉深处,极可能藏有盐矿,或者......就是一个私设的制盐工坊!”
谢承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锐利和即将收网的兴奋。
“呵,”他轻哼一声,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野地里格外清晰,“原来云中县......不过是太子抛出来的障眼法。真正的底牌,藏在雁归!”
他倏然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身侧的范玖:“云中那边回信了吗?”
范玖立刻躬身:“回殿下,那边地处偏远,消息传递需时。按脚程算,最快也得明日才能收到那边的回音。”
谢承霄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速度并不满意。他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下令:“去信!让他们从云中直接转向雁归,目标就是那片可疑河滩附近的山脉!”
范玖一愣,下意识追问:“那……咱们要不要等人汇合?”
谢承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再等……人就要跑了!”声音低沉下去,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后半句。
“我们先从陆路绕行去雁归,见机行事。”
范玖被那冰冷的眼神刺得一激灵,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困惑地小声嘀咕:“那么大一个私盐场子……还能长腿跑了不成?搬也得搬好久……”
话说到一半,范玖心头猛地一跳,一个荒谬又无比合理的念头窜了上来——殿下口中那个怕跑了要赶紧追的“人”,哪里是什么私盐贩子?!
感情殿下千防万防,火烧眉毛般急着往雁门赶,是怕……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姑娘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啊!
范玖立刻闭紧嘴巴,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多言半句。
.....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谢承霄一行七人,牵着驮着“镖货”的马匹,缓缓驶入雁归县城门。
与先前死寂的青阳县截然不同,此地竟透着一股反常的热闹。街道两侧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更让范玖等人暗暗心惊的是,往来行人中,青壮年的身影比比皆是,个个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营生忙碌的寻常,全然看不出有“闹鬼”或人口失踪的恐慌迹象。
“殿下,”范玖策马靠近谢承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市井喧嚣淹没,“此地……未免太‘正常’了些。”
这份过分的喧嚣,对比青阳县的萧条,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谢承霄目光沉静地扫过街景,易容后平凡无奇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锐利地将眼前的“繁华”掰开揉碎地审视。
他轻轻颔首,算是认同了范玖的疑虑。
一行人最终在一家名为“归雁居”的客栈前停下。客栈门脸不小,收拾得也颇为齐整。
刚踏入门槛,一股浓郁的脂粉香便扑面而来。柜台后,倚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云鬓半挽,一支金簪斜插,柳眉杏眼,风韵犹存,正是这客栈的老板娘。
范玖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锭不小的银子,“啪”地一声放在光亮的柜台上:“老板娘,来几间上房,再送些酒菜上去。”
那老板娘的目光却像黏住了似的,根本没看银子,反而毫不掩饰地越过范玖,直勾勾地落在谢承霄身上。
即便他此刻顶着一张毫无特色的脸,但那挺拔如松的身姿,渊渟岳峙般的气度,以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威仪,都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的视线。
她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点着柜台,唇角噙着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件稀罕物。
谢承霄敏锐地捕捉到这道黏腻的目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厌烦。
常年护卫在侧的范玖立刻如同最忠诚的屏障,魁梧的身躯往前一横,彻底隔断了老板娘的视线,沉声重复,语气加重了几分:“老板娘,我们要住店!”
刻意强调的“住店”二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哎哟——”老板娘这才仿佛惊醒,拖着长调应了一声,脸上笑容更盛,竟亲自拿起那锭银子,绕过柜台走了出来,挥手赶开想要上前招呼的小二。
“几位贵客,跟我来~”声音甜得发腻。
她腰肢款款地在前面引路,踩在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轻响。
上楼时,她故意放慢了脚步,频频回首,眼波流转,目光依旧试图穿过范玖的遮挡,粘在谢承霄身上,还时不时抿嘴轻笑,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挑逗意味。
她利落地为其余几个护卫安排了房间,最后只剩谢承霄和范玖。
老板娘将他们引至走廊尽头一处更为宽敞的房门前,亲手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飘散出来。
“两位爷,”她侧身让开,笑得花枝乱颤,目光还是锁定谢承霄,“这间可是咱们‘归雁居’最好的上房了,敞亮、安静,包您满意。”
说着,竟似无意般上前一步,涂着丹蔻的手指似乎想去拂一下谢承霄的衣袖。
下一刻,她所有动作和笑意都僵在了脸上。
谢承霄倏然侧目,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冰冷、锋锐,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杀意,瞬间刺穿了她轻佻的表象。
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老板娘脊椎猛然窜起,让她后颈的汗毛刹那间根根倒竖,仿佛被猛兽盯住的猎物。
她脸上的媚笑瞬间化为讪笑,尴尬地收回手,声音都低了八度:“客.....客官请,请。”
范玖一步挡在谢承霄身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老板娘,眉头紧锁,声音冷硬如铁:“多谢老板娘安排。我们要休息了,若无要事,请勿打扰。”话语里的逐客之意,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老板娘脸上的讪笑终于挂不住了,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甘和悻悻,扭身便走,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泄露出她心底的恼意。
......
酒菜很快送了上来。这次来的不再是那位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而是一个动作麻利、目不斜视的小二。
他将热气腾腾的菜肴和温好的酒水一一摆放在桌上,动作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很快便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就在门扉即将闭合的刹那,范玖的身影无声地贴近门缝,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外间走廊和楼下大堂的动静。
确认小二走远,周遭再无他人窥探,他才迅速回身,步履轻捷地回到桌边,俯身凑近谢承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主子,刚才来的路上,属下就留意到街边有几个人不太对劲。”
谢承霄正欲执箸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范玖,示意他继续。
“他们的走路姿态,”范玖眉头紧锁,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乍看像是寻常百姓,脚步沉重,甚至有些懒散。但细究之下,那步子迈得太规整,落脚时的重心下沉方式…更像是军营里常年操练出来的底子,但属下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谢承霄放下筷子,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回想起进城时的景象,那些混在人流中的身影同样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些人的步幅、摆臂的幅度,甚至偶尔观察四周时转头的角度,虽然极力模仿本地人的随意,却在细微处流露着刻板训练的痕迹。
“确实不像。”谢承霄的声音低沉而笃定,眼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寒芒,“不是我朝士兵的做派。”
范玖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您是说……北狄人?”
谢承霄微微颔首,肯定了范玖的猜测。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范玖心上,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沉重:“若此事真有北狄人暗中参与,那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他语气急促,“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或是党争了,这是通敌!”
谢承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十足的讽刺意味:“看来我们的太子殿下为了那张龙椅,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已经不择手段到了这般田地。”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白玉杯在他修长的指间缓缓转动,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
“只是……”他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杯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真以为自己能掌控这把双开的利刃?北狄人可不是任人驱使的猎犬。”
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范玖,让你手下的人,找机会潜出去。重点探查那处可疑山脉的入口。”
他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强调道,“务必小心谨慎,摸清位置即可,切勿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范玖神情一肃,立刻抱拳领命。他没有丝毫耽搁,转身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去各个房间分派任务。
寂静的客栈走廊里,只余下几不可闻的开门关门声,很快又归于沉寂。桌上的酒菜热气氤氲,却无人再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
亥时的更鼓敲过不久,整座雁归城仿佛沉入了梦乡。街道上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两个夜归人,也是裹紧衣袍,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巷口。
“归雁居”大堂里,最后一盏客灯也熄灭了。唯有柜台旁那张方桌还亮着一豆烛火,掌柜花五娘独自坐在炉边煮酒。
红泥小炉咕嘟作响,酒香混着她身上的脂粉味在寂静中弥漫。她双颊酡红,眼神迷离,显然已喝了不少。
“吱呀——”厚重的店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深秋的凉气。一个身影踏了进来。
来人样貌平平无奇,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惹眼之处。
然而,在这份寻常之下,却透着一股与皮囊格格不入的孤冷气息,仿佛周身笼着一层看不见的寒霜。
花五娘慵懒地抬眼,仰头又灌下一杯热酒,拖长了调子问:“客官~~可是要住店呐?”
男人点点头,走到柜台前,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搁在台面上,声音平淡:“一间上房。”
花五娘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出涂着石榴色蔻丹的食指,醉醺醺地摇了摇:“嗝……上房?没啦没啦!”
她打了个酒嗝,眼神飘忽,思绪显然跑远了,“下午...来了几个镖师,五大三粗的......把上房都......都塞满啦......”
她忽地撇撇嘴,带着几分娇嗔的埋怨,“哼,那个领头的家伙…瞧着不起眼,脾气倒大......老娘不过是想碰一下他的袖子......他、他居然瞪我!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男人看着她语无伦次、脚步虚浮的模样,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普通房间亦可。”
花五娘闻言,冲他绽开一个醉意朦胧的笑容,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招了招手:“嗳,跟奴家来......”
她脚下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引着男人穿过大堂,来到一楼角落一间房门前。扶着门框站稳,她指了指:“喏…这间…朝阳…干净…二十文一晚…”说完,她晃晃悠悠地转身欲走,谁知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整个人重心不稳,惊呼一声便向一侧栽倒!
电光火石间,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迅捷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她不及盈握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人稳稳带了回来。
待她惊魂甫定地站稳脚跟,那只手便立即撤开。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男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要推门进屋。
花五娘眼中的醉意似乎被这一扶惊散了大半,瞬间有了焦距。她看向男人的背影,眼底倏地亮起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她伸手抵住房门,阻止了男人关门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一个真正风情万种、清醒又妩媚的笑容。
“多谢客官方才出手相助,”她声音软糯,带着感激和一丝探寻,“在下花五娘,掌管这小店。不知…客官怎么称呼?”
面对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美人主动搭讪,男人神情依旧平静无波,眼神淡漠得如同深潭古井。只抛下一句冷淡的:“不必谢。”
话音未落,房门已干脆利落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
花五娘被那扇骤然关上的门板震得一愣,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木头上。短暂的错愕后,她非但没有气恼,反而眉眼弯弯,笑意更深,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她对着紧闭的房门,低低呢喃,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味和赞赏:“不为美色所动…磐石一样的心性......这才是真男人呐...”
红唇轻启,一字一顿,“奴家…喜欢。”
说罢,她咯咯轻笑两声,这才扭着腰肢,心满意足地踩着虚浮的步子,摇曳生姿地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