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晨曦初露,久闭的承天殿大门终于轰然洞开。
劫后余生的文武百官身着朝服,鱼贯而入。殿内气氛凝重,空气仿佛都带着劫难的余烬。
大臣们虽竭力维持仪态,但眉宇间残留的惊惶与眼底的疲惫,依旧清晰可见。
内侍总管冯德全搀扶着皇帝,缓缓登上丹陛。仅仅十日,这位曾经威严的帝王仿佛苍老了十岁。
花白的头发失去光泽,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爬满额角眼梢,龙袍下的身躯也显露出几分佝偻。
皇帝微微颔首。冯德全立刻躬身领命,趋步至御阶之前,双手恭敬地捧起一卷明黄织锦、绣有祥云瑞鹤的圣旨,用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统御寰宇,夙夜兢兢。然太子承衍,悖逆人伦,觊觎神器,构陷手足,私通北狄,祸乱边陲,更行逼宫谋逆之举,挟持君父,戕害宫妃,其罪滔天,罄竹难书!实乃大逆无道,罪不容诛!着革除其太子之位,废为庶人,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定谳,一月后明正典刑,处以极刑!其家眷,依律夷其三族!不满十五岁者,免死,流三千里,永世不得归京!凡附逆同党,一应人等,皆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逆乱虽平,忠良当显。
兹有:
刑部侍郎齐元,忠直敢言,明察秋毫。于忻州查察康王失踪一案,抽丝剥茧,不畏强权,终使太子通敌、构陷手足之滔天罪行昭然若揭!铁证如山,功莫大焉!擢升为刑部尚书,赐紫金鱼袋,赏黄金千两,以彰其功!
河东节度使尹征,忠勇贯乎日月,勋业著于山河!运筹帷幄,生擒北狄常王于阵前;奇兵夜袭,智夺凉城断敌归路!退北狄虎狼之师于国门之外,免黎民涂炭之苦,功在社稷!特晋封为一等忠勇侯,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赏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其夫人温良淑德,教子有方,加封为正二品诰命夫人!
定远侯许松林,镇守北陲,威慑狄人,劳苦功高!更兼洞察先机,星夜兼程,率虎贲之师千里勤王!破城门,诛叛逆,救朕于危难水火之中,挽狂澜于既倒!功盖当世,忠勇无双!特晋封为镇国公,加太子太保衔,享亲王俸禄,赐九锡之荣!
其余有功将士及臣工,着吏部、兵部详加核查,据功议赏,不得遗漏!
望尔等忠臣良将,体朕苦心,共扶社稷,永固河山!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冯德全宣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众臣心头。
对太子的处置冰冷残酷,令人胆寒;而对功臣的封赏则厚重煊赫,令人艳羡。
这鲜明的对比,正是皇权对忠诚与背叛最直接的裁决。随着“钦此”二字落下,殿内一片肃然,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
低声议论如同细密的雨点,在金銮殿内悄然弥漫。
终于,有官员反应过来——圣旨洋洋洒洒,该赏的赏了,该罚的罚了,唯独对功劳最著,力挽狂澜的六皇子谢承霄,竟只字未提?
这…究竟是何深意?
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
御史台刘勤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躬身出列,声音带着几分谨慎的试探。
“陛下,臣斗胆启奏。六皇子殿下此行深入忻州,奇袭凉城,更献上妙计解天子之危,桩桩件件皆为首功。然…圣旨之上,为何未曾提及殿下之功勋?”
御座之上,皇帝的眼眸缓缓眯起,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刘勤身上,片刻后才低沉开口:“嗯…霄儿此行,确然功不可没。”
他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斟酌,“朕…亦在思量,如此大功,当以何物相酬,方能匹配?”
他话锋一转,锐利的视线投向刘勤,“刘爱卿既然提出来了,想必心中已有计较?不如,你来说说,朕该如何赏他?”
刘勤心头猛地一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这烫手的山芋竟被皇帝轻飘飘地抛了回来!
康王身死,太子被废为庶人待斩,皇子中,无论功劳、才干还是声望,六皇子谢承霄都已是无可争议的第一人。
按常理,立储几乎是顺理成章之事。可陛下此刻避而不提立储,其意昭然若揭——他并不属意六皇子为太子!
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一个臣子开口提议立储?那简直是找死!
刘勤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干涩地挤出:“呃…微臣…微臣愚见,陛下或可…厚赐金银珠宝和古玩字画,以彰殿下之功?”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给出了一个最稳妥也最平庸的答案。
皇帝闻言,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目光掠过刘勤,最终定格在阶下一直沉默如山的谢承霄身上。
“刘爱卿所言,倒也实在。”他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只是,寻常的金玉俗物,怕入不了霄儿的眼。”
他声音微扬,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试探,“霄儿,不如…你自己去父皇的私库里挑几件中意的?看上什么,尽管拿去。”
被点到名的谢承霄终于动了。他从容出列,身姿挺拔如松,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平静:“儿臣谢父皇厚爱。只是…这些俗物,非儿臣所愿。”
皇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声音也沉了下去,一字一顿地砸在寂静的殿宇中:“哦?那你想要什么?”
那隐含的意味几乎呼之欲出,“…太子之位吗?”
“嘶——”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落针可闻。所有大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钉在六皇子身上。
谢承霄却依旧低垂着眼帘,俊朗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那惊涛骇浪般的质问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儿臣不敢。”他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意味,“储君之位,肩负社稷,夙夜忧勤,何其辛劳?儿臣生性散漫,最怕拘束,这千斤重担…实非儿臣所愿。”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审视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弧度:“儿臣斗胆,只想向父皇讨要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普天之下,唯有父皇能赐予此物。”
听闻他明确拒绝太子之位,皇帝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分,眼中的冰寒也褪去些许,但探究之意更浓:“哦?是何物如此特别?说来听听。”
谢承霄轻轻摇头,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父皇恕罪,此物…儿臣此刻不能说。待下了朝,儿臣自当前往御书房,再向父皇…私下讨要。可好?”
“呵呵…呵呵呵…”皇帝盯着他看了几息,紧绷的气氛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打破,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几分意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好!好一个‘私下讨要’!行!父皇准了!散朝之后,你来御书房见朕!”
“儿臣谢父皇恩典!”谢承霄再次深深一礼,声音清越。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群臣如蒙大赦,躬身行礼,鱼贯而出。
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揣着巨大的疑团,如同沸水般翻腾不息。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交错间尽是茫然与惊疑。
这储君之位,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惜头破血流…怎么到了陛下和六皇子这里,竟成了一个避之不及、一个弃如敝履?
一个不想给,一个不想要?他们这些忧心国本的臣子在一旁心急如焚,到头来倒显得是自作多情,瞎操心了!
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啊!
......
退朝后,谢承霄沉默地跟随皇帝来到御书房。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
皇帝在御案后坐下,指节轻叩桌面,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紧绷:“说吧,你想要什么?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谢承霄的目光扫过侍立在侧的冯德全。
皇帝会意,挥了挥手:“下去。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老奴遵旨。”冯德全躬身退下,轻轻掩上了门。
御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空气凝滞。
谢承霄缓缓挺直了微躬的脊背,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皇帝的眼睛:“儿臣想要一个答案。”
皇帝被他这不敬的直视激得眉头紧锁,但还是强压心中不悦:“什么答案?”
谢承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母妃被害的真相。”
皇帝心头剧震,面上竭力维持镇定,甚至带上愠怒:“胡言!你母亲是自缢,阖宫皆知!何来被害!”
“父皇,”谢承霄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刺骨的嘲讽,“事到如今,何必再演?若无实证,儿臣岂敢在此向您讨要这答案?”
长久的沉默。映照着皇帝变幻不定的脸色。最终,他像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干涩:“你……都知道些什么?”
谢承霄走近御案,信手拿起一支御笔把玩:“我知道的不少。比如,我母妃并非什么官家女,而是……祁国血脉。”
“你……!”皇帝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双手死死抓住龙椅扶手才没栽倒,眼中是极度的惊骇,“你怎么……谁告诉你的?!”
谢承霄随手将笔扔回笔架,发出轻响:“不止如此。我还知道,崔贵妃正是在您的默许,甚至暗示下,日复一日给我母妃下致幻毒药,才让她精神崩溃,最终不堪痛苦选择自尽!”
他的双手猛地撑在御案上,身体前倾,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恨意:“为什么?!父皇!告诉我为什么?!她那么爱你!为什么要害死她?!”
皇帝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在谢承霄那洞穿一切的逼视和滔天恨意面前,他的防线彻底崩溃。
他颤抖良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
“当年祁国皇室……藏着一个能让我大乾昌盛五十载的秘密……”
“我的父皇灭了祁国……之后我把你母亲带了回来……”
“问出秘密后……她便……”
“便失去了价值,是吗?”谢承霄冷冷地接上,声音冰寒刺骨。
皇帝痛苦地闭上眼:“是……我也不想……可她终究是祁国公主……为了大乾安稳,少生事端……”
“呵,好一个‘大乾安稳’!”谢承霄嗤笑,目光如刀,“那我呢?这个流淌着一半祁国血脉的‘祸根’,之前不是给我下药了吗?我没死为何不继续除了我?”
皇帝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是国师……国师力劝朕留下你。他说你日后自有用处。”
谢承霄眼底瞬间闪过彻骨的明悟。立刻便想到了望星台的血阵。
原来竟是如此!自有用处竟是这般用处!国师想借他个劫,去斩姐姐的命!
“多谢父皇如实相告。”谢承霄的声音恢复了诡异的平静,“儿臣,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他缓缓低下头,陷入沉默。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阴影。
就在皇帝以为这场噩梦即将结束,紧绷的神经微松的刹那——
谢承霄动了!
袖中寒光一闪!一把乌金匕首如同毒蛇出洞,带着积攒了十几年的恨意与决绝,精准狠厉地刺向皇帝心口!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皇帝双目圆瞪,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身体剧烈抽搐几下,暗红的血从嘴角涌出,最后慢慢瘫软在椅子上,气绝身亡。
谢承霄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几滴温热的血溅在他冷峻的侧脸上。
他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方素白丝帕,仔细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动作从容优雅,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平静。
擦净后,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扔在御案上。
“恭送父皇,宾天。”他对着尸体,微微颔首,声音无波无澜。
“陛下?!”冯德全听到细微异响,猛地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呃……!”冯德全双腿一软,惊骇欲绝,几乎瘫倒。
“冯大总管。”谢承霄转身,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我若是你,此刻绝不会喊。而是闭上嘴,好好想想,如何让天下人相信,陛下是明晨突发‘急症’驾崩的。”
冯德全的尖叫被死死堵在喉咙里。他看着谢承霄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看着地上的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浑身抖如筛糠,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出一声。
谢承霄不再看他,冷然下令:“来人!”
几名气息冷肃的羽林卫应声而入,对眼前的景象毫无意外,单膝跪地。
“处理干净。太医院那边,务必安排妥当,天亮前,不得有半分差池。”
“领命!”羽林卫首领沉声应道。
谢承霄迈步向外走去。经过瘫软在地的冯德全时,脚步未停。只有那双蕴藏着无尽寒意与杀机的眼睛,淡漠地扫过冯德全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仅仅是被这眼神扫过,冯德全便如坠冰窟,彻底瘫软在地。
谢承霄带着一身未散的血腥气,头也不回地踏出这方冰冷的殿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