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三年,秋。
金銮殿内,蟠龙柱上的金漆在晨曦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高踞龙椅之上的谢承霄,身着玄色十二章纹龙袍,面容较三年前更添几分冷峻与深沉。
只是此刻,他眉宇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不悦。
底下,是朝臣们三年来几乎从未缺席的“保留曲目”——奏请选秀纳妃。
“陛下励精图治,方有今日大乾国运昌隆,海晏河清,万民称颂。然……”
一位言官正声情并茂地陈述着,话锋一转,直指核心,“然国本乃社稷之重!后宫却依旧空悬,中宫无主,膝下仅有皇嗣一人,实非长久之计!臣恳请陛下……”
“陛下!”又一个声音急切地接上,“民间适龄女子充盈,正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祚之时!今年选秀,断不可再行推诿……”
七嘴八舌,嗡嗡作响,陈词滥调翻来覆去,听得谢承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额角,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这三年来太过勤勉,把朝政打理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让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只能把过剩的精力都用来盯紧他的后宫——这片他绝不容他人置喙的禁地。
就在这略显嘈杂的劝谏声中,一个苍老却依旧带着份量的声音响起:
“陛下——”
年近七十的内阁大臣孟沧岳,颤巍巍地从班列中躬身出列。
他须发皆白,腰背因年岁和长久的案牍劳形而佝偻着,步伐缓慢,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暮气。
他深深一揖,声音沙哑而缓慢,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老臣特有的的恳切与固执:
“陛下……老臣斗胆。如今大乾国运昌盛,如日中天,百姓安居乐业,实乃千古未有之盛世气象。陛下……功在千秋。”
他喘息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抬起,望向御座之上那年轻却威仪日重的帝王,“然……陛下年岁已二十有一,正是春秋鼎盛。可这后宫依旧空无一人,形同虚设。皇嗣虽立,终究……终究单薄啊。”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泣血般的忧心:“陛下!祖宗礼法不可废,国本传承不可轻忽!老臣……老臣恳求陛下,体恤老臣等一片赤诚为国之心!今年的选秀,断断不能再免了呀!”
孟沧岳的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三朝元老和年轻的帝王身上。
孟阁老德高望重,他这般豁出老脸的恳求,分量极重,几乎代表了整个朝堂文官集团最核心的意志和焦虑。
谢承霄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股翻涌的戾气。孟沧岳的恳求,与其说是劝谏,不如说是一种无形的逼迫,用“老臣”、“祖宗”、“国本”这些沉重的大义名分,压向他的私人领域。
他缓缓睁开眼,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殿下那一张张或期待、或忧心、或试探的脸,最终落在孟阁老那佝偻却异常固执的身影上。
一声带着无尽疲惫与冰冷抗拒的叹息,从他喉间逸出,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殿:
“行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终结意味,如同冰层碎裂,“此事……容后再议。”
简简单单四个字——“容后再议”,与三年前他驳回立嗣劝谏时的“不必再议”如出一辙。
依旧是那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依旧是那深不可测的抗拒。三年了,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从未有过丝毫松动。
底下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满了无奈和失望,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愤懑。
孟阁老都这般了,陛下竟还是如此油盐不进!他们交换着眼神,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摇头叹息。
这位年轻帝王的意志,如同他治理下的帝国疆域一般,坚不可摧,尤其是在涉及他自身私事之时。
大殿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挫败感。
侍立在一旁的年轻太监进喜,敏锐地捕捉到了御座上那几乎微不可察的颔首。
他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那属于内侍特有的、带着几分尖利却又异常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退——朝——!”
尾音拖得极长,如同一声敕令,终于结束了这场注定无果的“逼宫”。
谢承霄面无表情地起身,玄色龙袍的袍角划过冰冷的龙椅扶手,没有再看殿下一眼,转身便消失在御座后的金屏风之后。
留下满殿文武,在“万岁”的山呼声中,各自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思,躬身退去。
......
谢承霄沉着脸,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脚下生风,玄色龙袍的袍角都带起一股压抑的怒气。
刚才朝堂上那群嗡嗡作响的“苍蝇”简直让他烦透了!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帮老家伙的眼睛就知道盯着他的后宫!
他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声音不大,却裹挟着冰渣子,“一群吃饱了撑的苍蝇!国事不够他们操心?天天围着朕的后宫打转!岭南的蛇是不是饿瘦了?朕看正好把他们送去给蛇虫鼠蚁加加餐!”
他越想越气,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几个带头起哄的老家伙打包扔到瘴气林子里去。
进喜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大气不敢出,活像一只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鹌鹑。
触怒陛下?开玩笑!这位爷可是言出必行的主!
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三年前那桩事:陛下登基才几个月,不知怎么就看明毅侯的独子秦既明不顺眼了,随便寻了个“御前失仪”的由头直接就给咔嚓了!
明毅侯哭得肝肠寸断,跪在殿外磕头磕得额头都见了血,求陛下开恩,可陛下呢?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那冷酷劲儿,现在想起来进喜都觉得后脖颈发凉。
可邪门的是……陛下处死了秦既明,转头却对秦家那位大小姐秦月棠青眼有加,不仅破格封了县主,还力排众议,下旨将原本只在京城小范围存在的女学推广至全国各州府,让秦月棠主理此事。
这一边杀弟一边抬姐的操作,饶是他在宫里修炼多年,也参不透陛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仙丹。
难道是……杀鸡儆猴给秦小姐看?可看秦小姐如今风头无两的样子,也不像啊!唉,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如此想着,两人已到了寝殿门口。
进喜正琢磨着怎么悄无声息地溜进去点好安神香然后火速撤退,免得被陛下的余怒波及。突然——
“姐姐?!”
带着惊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那声音里的雀跃和柔软,与方才咬牙切齿要送人去喂蛇的暴君判若两人!
进喜猛地刹住脚步,一只脚都抬起来了,硬生生悬在半空,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来。
他飞快地抬眼朝殿内一瞥——果然!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正安静地立在窗边。
呼——!
进喜在心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神仙救命!
他差点喜极而泣。
没有丝毫犹豫,进喜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麻利地将厚重的殿门轻轻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朱漆大门,才敢真正放松下来。
抬头望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金色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连廊檐下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都显得格外动听。
进喜抬手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脸上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啊……”他满足地喟叹一声,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今儿个的天气,可真是……美好得让人想哭啊!”
只要那位“神仙”在,陛下保准从暴躁龙秒变温顺猫,他进喜小公公的美好日子,就还在。
......
谢承霄几乎是用跑的,三两步便冲到窗边那个清丽的身影前,长臂一伸,将人狠狠揉进自己怀里。
他毛茸茸的脑袋不管不顾地埋进陆景温软的颈窝里,贪婪地蹭着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姐姐不是说月底才能回来吗?”
陆景被他撞得微微后仰,随即温柔地回抱住他劲瘦的腰身。
原本想解释事情办得顺利,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化作更能熨帖他心扉的低语:“嗯。想你了,所以就回来了。”
她太了解他,知道怎样的话语能瞬间点亮他眼底的光。
果然!
谢承霄猛地抬起头,方才在朝堂积攒的阴霾瞬间被狂喜冲散,那双漂亮的凤眸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亮得惊人。
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在陆景微启的红唇上响亮地啄了一口,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我也想姐姐!很想很想!每一刻都想!”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唇边,带着他独有的直白与炽热。
陆景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拂过他因为激动而微红的眼尾:“方才在朝堂上,又是谁惹得我们陛下龙颜不悦了?”
一提起这个,谢承霄眼底的甜蜜立刻被一层薄怒覆盖。他撇撇嘴,告状似的抱怨:“还能有谁!还不是那帮老匹夫!天天逼着我选妃,开后宫!”
他收紧手臂,把脸埋回陆景颈侧,声音带着浓浓的委屈,“姐姐……这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真是一天、一刻都不想和姐姐分开……”
陆景感受着颈边他温热的气息和微微的痒意,沉吟片刻,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乌黑的发顶:“那便开吧。”
“什么?”谢承霄一愣,抬首不解地皱起眉头,眼中满是错愕。
陆景看着他,唇角笑意加深:“作为帝王,后宫长久空置,确实不妥,易生非议。”
对上陆景那双隐含着一丝纵容笑意的眸子,谢承霄心念电转,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骤然炸开!
他眼中的阴霾瞬间被狂喜取代,几乎要灼烧起来:“姐姐,你是说你愿意……嫁我?!”
陆景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嗯。我同天道要了一个人间身份,可陪你在凡尘两年。两年之后……”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需以假死脱身。”
“好!”谢承霄的回答几乎是立刻冲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什么两年期限,什么假死脱身,在“姐姐愿意嫁我”这个事实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紧紧抱住陆景,原地转了个圈,声音里充满了孩子气的兴奋和帝王的霸道:“我要给姐姐一个最盛大最隆重的婚礼!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皇后!”
......
次日早朝。
当谢承霄用前所未有,几乎是意气风发的语调,当众宣布即将立后,并且人选已定时,整个朝堂瞬间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陛下英明!此乃社稷之福啊!”
“天佑大乾!天佑陛下!”
“臣等为陛下贺!为娘娘贺!”
几乎所有大臣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仿佛这桩天大的喜事是他们自己家办的一样。
困扰朝堂三年之久的“选妃难题”迎刃而解,陛下终于肯大婚了!
管他皇后是谁,只要陛下肯成家,肯繁衍子嗣,那就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孟阁老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差点当场跪谢祖宗保佑。
......
两个月后,京城。
盛大的立后典礼如期举行。红绸铺满了十里御街,礼乐响彻云霄,万民空巷,举国欢腾。
这场婚礼的规格远超历代帝王大婚,奢华隆重到了极致,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新帝对皇后的极致宠爱。
繁琐的仪式终于进行到宗庙祭拜。
然而,当帝后二人携手步入庄严肃穆的太庙时,所有观礼的宗室和重臣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帝后祭拜的,并非谢氏皇族的历代先祖牌位,而是正中央,一块通体漆黑如墨、散发着幽冷光泽、上书四个古朴大字“幽玄之道”的神秘牌位!
无人敢问,无人敢言。
在谢承霄冰冷而威严的目光下,所有人只能屏息垂首。
礼仪官战战兢兢地唱喏“礼成——”。
谢承霄根本懒得理会那些堆着满脸笑容准备上前贺喜的王公大臣。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直接无视了所有伸过来的手和谄媚的笑脸。
在“礼成”二字落下的瞬间,他便紧紧攥着陆景的手,转身,步履匆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抛下身后满殿的喧嚣与繁华,径直朝着属于他们的凤仪宫大步而去。
......
凤仪宫内,红烛高燃,映照得满室生辉。
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红色:朱红的纱幔低垂,绣着金凤的红毯铺地,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甜暖的馨香。所有的布置,都精准地契合着陆景清雅中带着一丝神秘的喜好。
谢承霄挥退所有侍立的宫女太监,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缓步走向内室。
内室更是红得醉人。
陆景端坐于铺着龙凤呈祥锦被的喜床之上,一身繁复华丽的皇后吉服,衬得她身姿越发清丽。
一方绣着金凤的红色盖头,遮住了她绝世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交叠在膝上白皙如玉的手。
谢承霄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方红盖头,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心爱之人的模样。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捏住了盖头的边缘。
“姐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珍重与难以言喻的满足。
“我终于……娶到你了。”他缓缓地揭开了那方红绸。
盖头滑落,露出陆景清丽绝伦的容颜。烛光下,她眉眼如画,眸光清澈,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他。
陆景的目光扫过他手中拿着的盖头,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案几上那柄精致的玉喜秤,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按规矩……不是该用喜秤么?”
谢承霄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狡黠而期待的光芒。
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案前拿起那柄温润的玉喜秤,郑重地将其放入陆景的手中。
然后,在陆景略带讶然的目光注视下,这位执掌乾坤的年轻帝王,竟带着几分紧张又无比兴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刚被揭下的红盖头,轻轻覆在了自己头上!
视线被喜庆的红色遮蔽,他只能透过薄纱隐约看到陆景的身影轮廓。
谢承霄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带着一丝撒娇般的期待,闷闷的,却撩人心弦:
“姐姐……你来揭。”
陆景被他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彻底取悦了。她低低地笑了起来,握着那柄象征着“称心如意”的玉喜秤,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好。”她应道,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宠溺。
纤细的手指执着玉喜秤,轻轻一挑。红绸滑落,露出了盖头下谢承霄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烛光跳跃在他眼中,映照出纯粹的喜悦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恋。
陆景随手将喜秤放在一旁。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谢承霄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仰头看着自己。
然后,她倾身向前,温软的带着独特冷香的唇瓣,轻柔却坚定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一触即分,却留下无尽的悸动。
“谢承霄,”陆景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如同烙印般清晰深刻,带着绝对的占有和亘古的承诺,“你是我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是陈述,亦是宣告。
这句话如同天籁,瞬间击中了谢承霄心底最柔软也最渴望的角落。
巨大的幸福和满足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反手紧紧握住陆景捏着他下巴的手,十指相扣,目光灼灼,郑重地如同在神明面前起誓:
“我是你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誓言落定,空气中弥漫的甜蜜与暧昧瞬间升温,几乎要燃烧起来。
谢承霄拿起案上早已备好的合卺酒,白玉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动。
他将其中一杯递给陆景,目光灼然地凝视着她,那眼神炽热滚烫,仿佛要将眼前之人彻底点燃,吞噬。
陆景垂眸,在他的注视下,缓缓饮尽。
几乎是陆景放下酒杯的同一瞬,谢承霄猛地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随意一抛,然后猿臂一伸,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陆景拦腰抱起!
“姐姐……”他低哑的呼唤带着滚烫的气息扑在她耳畔。
天旋地转间,两人双双跌入那柔软的龙凤锦被之中。
红烛摇曳,纱幔轻舞,映照着榻上相拥的身影,交织成一室旖旎春色,再无分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