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令医官退下,一边系衣带,一边沉声道:“我要四处走动的,冷不丁就会碰上一伙,那些人又不管是不是以多欺少,时间久了,免不了要落下些伤”
程恩没有反驳这一句,檀道宁的武艺冠绝北境,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即便如此,他身上依然伤痕累累,程恩不敢深想,这样要命的刺杀究竟还有多少回
“你既担心护不住我”,程恩声音微涩:“当初又为何应下祭酒大人,让我来呢?”
檀道宁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低声道:“我原以为会是蹇遥,他年岁稍长,又通剑术”
程恩一时默然,不知道是追问对方如何识得蹇遥,还是要质问他是不是嫌弃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他垂着眼,唇抿得发白,憋了半天,才闷闷问道:“蹇遥的功夫能应付方才那些人么?若是不能,你又要花心思保护他,那我和他……那他和我又有什么不一样!”
檀道宁听到他这样的话微微愣了愣,随即矮身,目光径直探上程恩低垂的脸
眼中猝不及防撞上来个带着笑意的檀道宁,程恩心头一慌,猛地别开脸,动作幅度不大,却没想到这微微的举动委实有些决绝,硬是甩下来一滴泪
泪水烫在檀道宁的手背上,倒是让他猜不透了
是不想落在旁人后面,还是愧疚拖累自己,亦或是惊惶走那么远的路,一无所成地回去,让祭酒失望?
他伸手抱住面无表情只默默淌泪的人,温声哄道:“是啊,无论谁来,我都是要一边高兴地倾囊相授,一边提心吊胆地护着”
程恩委屈地眯上眼睛,声音哽咽断续,问道:“那你还……你还盼着是蹇遥……他没来你失望……你失望对不对!”
“我哪有!”,檀道宁忙解释,他常年握兵,指腹带着层薄茧,因此刻意放轻力道,小心翼翼地拭去程恩的泪痕,托着那张小脸,认真道:
“是因为我之前听闻你和蹇遥都是陛下的侍读,而他比你年长几岁,于是理所当然地以为芮都会遣个年纪大些的孩子来,而且蹇遥的哥哥隶属北境道,新疆地又多是北境将领镇守,于是我便想当然了,是我的错,向你赔罪”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道:“但是你来了,我又怎么会失望呢?我开心还来不及,我们也是好朋友,不是吗?之前还一块去看了铁花祭,原以为以后除了年节,文臣武将入芮都朝贺,难有再会,不想竟然这样阴差阳错地重逢,这还不值得欣喜吗?以后……以后这边会安全些,现下我先抽调精干人手护你周全,你只要不乱跑,应无大碍……”
他说这句话时,视线落在了虚空一点,不像是交代程恩,倒像是说服自己的,搜肠刮肚地肯定了一番,抬眸诚恳道:“……总之,我这样开心快乐,你看不出来么?”
檀道宁期待的目光对上了程恩肿起的眼
“没有”
檀道宁:……
小瞎子
程恩伸手,环住檀道宁的肩,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檀道宁也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抚
“不伤心了嗷?”
“嗯”
芮都,大乾王宫
时光一日日地飞过,倏忽又近了年关,寒气愈重,身弱的蹇遥病倒了
沈斋居为权烜授课时,见他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那棵夺目喧腾的梧桐树,想要责以手板,却想起连替罚的人都没有,便无奈地把戒尺轻案上,坐到他身侧,同他一道,赏树上新系的红绸
这棵小梧桐是去年权烜亲手栽下的,没有长成个能看的高大模样,于是他大手一挥,下面人便将树绑得密密匝匝,为这北方的苍凉冬日,平添一抹刺目的花里胡哨
权烜收回目光时,撞见平日温和得体的夫子,正目光幽怨地看着窗外,饶是小帝王再怎样波澜不惊,也被身侧不声不响的人惊得魂飞天外,他稳了稳心神,麻利地低下头
“夫子朕错了!”
沈斋居微微叹口气,放下手中的书,无奈道:“只陛下一人听讲,确是空乏了些,也罢,臣再为陛下选几个侍读来”
权烜一听将有新人作伴,眼底立刻闪过笑意,觑着夫子的神色,趁机道:“多谢夫子,子遥和程恩他们都比朕大,朕想要个年纪比朕小的”
沈斋居听这话心觉有趣,失笑道:“若选年纪小的,是伴读求学,还是陪陛下嬉戏玩乐?”
“朕不管!”,权烜一把攥住沈斋居的衣袖,耍赖道:“朕就要比朕小的,若比大的,朕就命御林军将他打出王宫!”
沈斋居脑中飞速掠过几位适龄的世家子,不是性情顽劣便是资质不足,忽然想起姜齐曾提过,蹇家三子似比陛下年幼,当初才选送了次子蹇遥入宫,于是道:“廷尉宗尚的幼子,似比陛下略小些,”
权烜拧眉道:“可是蹇遥之前骗我,说他弟弟比我大”
沈斋居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轻轻拍了拍那攥紧的小拳头,道:“他未必存心欺瞒,自己尚是少年,家中幼弟的年齿,记不清也是常情”
权烜听他这样说便又宽心起来,说道:“那朕就要他了!夫子替朕同蹇廷尉说”
“臣遵旨”,沈斋居应下,随即话锋一转:“眼下,陛下可愿专心听讲了?”
权烜赧然点头,捧起书册,然而心思依旧神游天外,一直在想蹇遥的弟弟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会比蹇遥活泼些么?还是同他哥哥一般,总板着张脸?
权烜这样想着,到了晚上,悄然带着福成乘马车出了宫
车厢内,福成坐得比权烜矮一截,惴惴不安地望着窗外如墨夜色,低声道:“陛下,这样贸然出宫,会不会太过凶险?”
权烜不耐地“啧”了一声,拍拍他的手背,道:“不要担心,朕不过去看看蹇遥病体如何,顺道瞧瞧他弟弟是什么样子,宫城与廷尉府近在咫尺,能有什么凶险?”
福成愁眉苦脸道:“可是陛下,蹇二郎正是怕过了病气给您,才自请回府将养,您这一去,若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权烜浑不在意,他本来就不是去见蹇遥的,若是蹇遥仍然病得沉重,那他不去前面凑病气就是了,于是随口敷衍道:“过了这些时日,想必早好了”,他顿了顿,抿唇道“况且他病了,父母必在榻前照料,朕也想看看这是什么光景”
福成其实比权烜看得明白,明明蹇家有一个和陛下年龄更近的孩子,却还是要将蹇遥送来,要说这是看重,倒有些牵强
廷尉宗尚当初对大郎寄予厚望,为他延请名师,指点铺路,耗尽心血,剩下两个孩子的年岁和大儿子差得大些,或许是廷尉事忙,对这两孩子的教养只能说的上是中规中矩,
后头两个孩子与大郎年岁相差颇大,或许是廷尉公务繁忙,对这两个孩子的教养就只能称得上按部就班,只是听闻他有了小儿子后,便时常因家中事务告假,和他素来勤勉的作风实在不符,但对这个仲子,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若说送蹇遥进宫是为了这孩子的前程
呵呵,或许是吧
所以小陛下想看“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画面,多半是见不到
门童仓惶来报时,蹇宗尚眉心微蹙,转瞬恢复如常,他沉声吩咐管家速引阖府上下到正堂候驾,自己则正了正衣冠,快步至院中,撩袍便拜,声音沉稳,道:“陛下亲临,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权烜虚抬了下手,未置一词,福成会意,上前一步代君开口,语气带着宫里特有的圆滑,道:“廷尉大人请起,陛下久不见侍读,心中挂念,今日特来探望蹇二郎,烦请大人引路”
蹇宗尚起身,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难色:“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只是犬子缠绵病榻多时,病气污浊,恐冲撞圣体”
权烜虽然是把蹇遥当做此行的由头,但若是来到这里就直奔蹇家三郎,倒显得他得新忘旧了,况且在车上已经同福成嘱咐过,若是蹇遥真的病得不轻,福成自会阻拦,于是目光淡淡扫过面前的人,薄唇微启
“无妨,带路”
蹇宗尚不再多言,躬身侧引
“陛下请随臣来”
蹇宗尚在外屋唤道:“遥儿”,内室传来细微响动,门帘一挑,蹇遥走了出来
他身形清减了不少,脸色尚有些苍白,手中握着一卷书,显然方才正在翻阅,乍见权烜立在父亲身侧,他明显怔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睫,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声音微哑,道:“臣参见陛下,父亲”
见蹇遥似乎没有他爹说得那样严重,福成松了一口气
“蹇遥”
虽然权烜习惯在外人面前端着帝王威仪,但此刻见他能起身读书,心头倒真浮起一丝平日伴读的熟稔,语气轻快了些,甚至向前踱了两步,接过蹇遥手里的书简翻了翻,微笑着看向他
“既已能看书,怎么还不回宫?”
蹇遥仍旧姿态恭谨,不着痕迹地向旁侧退开半步,拉开距离,头垂得更低,道:“谢陛下挂怀,臣前几日方好,怕身上残余病气,不敢入宫侍奉,以免牵连陛下”
不愧是一家子,这话术都如出一辙
福成站在权烜身后,余光瞥了蹇宗尚一眼,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狠狠白了一眼
怕牵连你全家吧!
权烜并未在意蹇遥刻意的疏离,或者说,他此刻的心思并不在蹇遥身上,他随意环顾了一下略显冷清的院落,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蹇宗尚道:“对了,祭酒言及蹇家三郎天资聪颖,朕已准他入宫伴读,廷尉可曾知晓?”
蹇宗尚道:“回陛下,臣已知晓,只是稚子顽劣,若是他有何不妥,还请陛下念其年幼无知,从轻发落”
“自然”
福成站在侧后方,看得分明,自家陛下与蹇宗尚一问一答,全然没留意身后那道清瘦的身影
蹇遥在听到蹇家三郎要入宫侍读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因久病更显几分妖异深邃的眸子里,瞬间涌上浓得化不开的悲凉,眉下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尾,然而在权烜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又猛地闭了闭眼,再抬眸时,强行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可谓苦极了
权烜:新侍读在哪?
福成:看见哭着的蹇遥了吗?他旁边
权烜:旁边没人啊
蹇遥:……帝王薄情,我知道的,我没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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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各表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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