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烜并未察觉这刹那的惊涛骇浪,他见蹇遥神色恹恹,比在宫里时更显沉默疏离,只当他是久病未愈精神不济,心里还惦念着要见一见蹇家三郎,于是随口找了个托辞,对蹇遥道:“可曾用过晚膳了?”
蹇遥摇摇头,垂下了目光,权烜却勾起了嘴角,转头对蹇宗尚道:“巧了,朕也没有,今日便叨扰廷尉,尝尝府上厨子的手艺”
“臣惶恐,这便去安排”
蹇宗尚躬身应诺,礼数周全,随即拱手退去,吩咐人准备
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暮色四合,檐角已挂上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权烜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伴读,那份刻意的生分让他心头浮起异样,竟鬼使神差地放软了语调,带着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小心翼翼,道:“朕第一次来你府上,左右无事,你带朕走走?”
蹇遥点头应下,只是引路的过程沉闷得令人窒息,讲解的人尸位素餐,偶尔开口,也只是干巴巴地报着名字,毫无生气,仿佛在介绍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地方,权烜起初还有几分兴致,渐渐也觉得索然无味
只是行至一处僻静的厢房后窗下,蹇遥的脚步倏然钉在原地,权烜见他垂着袖子,像个木桩似的站在那里,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屋中传来了声响
“是不是要多给晟儿备些他平日爱在府里玩的东西?否则那宫墙深深,规矩又多,久受苦闷,他怎么受得了!”
另一个像是仆妇的声音连忙宽慰:“夫人宽心,晟少爷性子最是温厚讨喜,入了宫,自有贵人相伴,不会闷着的”
那妇人的忧虑并未消减,又急急道:“那银钱呢?得多备些体己吧?万一……”,她话没说完,自己又否认道:“不行不行!宫里人多眼杂,若遇上些强横的刁奴,欺他年幼,强抢了去可如何是好?还是……还是得让他常回家看看,或者我去求个恩典,常入宫看他……”
权烜眉头一拧,非礼勿听,何况是臣子内眷的私语,他下意识就要迈步离开,只是他今日来,本就是想看看这传闻中慈爱的父母是何模样,此刻亲耳所闻,心头却莫名蹿起一股无名火,烧得他烦躁不已,他低眉伸手,一把攥住身旁蹇遥微凉的手腕,想将他拉走
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他一怔,蹇遥的手臂绷得像块石头,纹丝不动,整个人固执地钉在原地,硬要将窗内每一个字都听得分明
权烜侧目看去,暮色沉沉中,蹇遥的头微微低着,脊骨却不肯弯下去,这副倔样子却在此刻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权烜眉头一跳,心中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生气
若是蹇遥的母亲之前有这般替他担忧过——这样满心满眼的盘算,有围绕过一人去探讨
现在为什么会又问出这些话?
权烜感到了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他的人竟在自家府邸被如此轻贱地忽视着,这无异于在他眼皮底下打了他的脸
窗内的絮叨还在继续,权烜心头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将将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自持
蹇遥忽然阖上眼转过头去,权烜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几分
小厮引蹇宗尚到了回廊前,见到了神色淡漠的两人,他疾步上前,躬身道:“陛下,晚膳已备好,请移步正堂”
权烜此刻心头正堵着一股邪火,闻言非但没松手,反而在蹇宗尚沉沉的目光中,更用力地攥紧了蹇遥手,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挑衅意味,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掌心
蹇遥挣了一下,却如蚍蜉撼树,权烜没有在意,深吸了一口气,脑中蓦然闪过爷爷的告诫
——为王者,喜怒不形于色为上策,若不能,便索性做喜怒无常的人,教人无从揣度,心生畏惧
他唇角一勾,冲着蹇宗尚强挤出一个堪称“和煦”的微笑
“有劳廷尉,走吧”
一行人步入灯火通明的正堂,权烜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张摆得满满当当的紫檀木圆桌,那点假笑瞬间冻结,渐渐沉了脸
端得是珍馐佳肴,山珍海味
蹇宗尚正恭敬地请他上座,权烜却纹丝不动,止步不前
难为蹇家,他不过逛了两刻园子,他们竟然备出这么一桌子硬菜,此刻蹇家老幼连同仆从,皆垂手侍立两侧,屏息凝神,只待他落箸
权烜的视线从一桌子浓香扑鼻的荤腥上掠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觉得无比腻烦恶心,他抬起眼,冷冷地刮过在场的所有人
好
很好
若是现在突然翻脸,也算得上是喜怒无常吧
权烜面沉如水,冷声命道:“廷尉,盛碗饭来”
蹇宗尚眉头蹙了一下,却未多言,抬手止住身后的仆人,亲自走到桌边,他动作沉稳,舀上一碗莹白米饭,双手平端,恭谨地呈到权烜面前
权烜看都没看那碗饭,目光依旧钉在满桌菜肴上,淡淡吩咐道:“搬把椅子来”
福成心领神会,立刻命人搬来一张高背太师椅,权烜在福成的虚扶下,一脚踏上椅面,稳稳站了上去,他身量本就比同龄人高些,此刻居高临下,更添威压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之际,他劈手夺过蹇宗尚手中那碗饭,用尽力气,狠狠贯向桌面
“砰——!!!”
青玉碗应声碎裂,整个厅堂被突如其来的帝王之怒震得鸦雀无声,里里外外的人瞬间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触地,瑟瑟发抖,没人知道这样尽心备下的盛宴,究竟为何惹了陛下不快
蹇宗尚离得最近,飞溅的碎瓷甚至在他沉稳的面颊上划开一道细微的血痕,他闭了闭眼,没有去擦,跪姿依旧挺拔如松,语气恭敬却无半分卑怯,拱手时,恍若只当眼前人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陛下息怒,臣惶恐,不知何处侍奉不周?”
权烜睥睨着他,嘴角噙着讥诮,冷笑道:“大人何错之有?
权烜的眸中怒火中烧,脸却依旧笑着,他随手抓起面前几碟热气腾腾的菜肴,看也不看,信手便往地上掷去
“哗啦——!”
“啪嚓——!”
瓷盘碎裂声接连响起,油腻的香气混合着狼藉弥漫开来,蹇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掩面低泣,蹇宗尚眼皮都没眨一下,任由汤汁溅湿他的袍角,只是盯着权烜的眼神更加深沉
权烜却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盘腿就在被他清空的一小块桌面上坐了下来
蹇宗尚沉凝地望向他,继续问道:“是否蹇遥做错什么,令陛下震怒?”
权烜垂眸,盯着蹇宗尚脸上那道渗血的细痕,忽地咧嘴一笑,摇曳烛光下飘渺森然
“是啊,他错了”
权烜话音落地,蹇宗尚似是早有预料,拱手后缓缓转身,甚至没有倾身,只是抬手,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掴向一直沉默的蹇遥
“啪——!!!”
蹇遥猝不及防,被扇得整个人踉跄着向旁侧歪倒,白皙的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也沁出一缕鲜血,他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起手背,极其缓慢地蹭去唇边的血迹,动作麻木得令人心寒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炸在权烜的耳边,福成扶着蹇遥,皱着眉张口,似乎在争论什么,但权烜的耳边却寂静无声
质疑、争吵、喧嚣、推搡
他脑中一根筋似是崩断,爆发出强烈的耳鸣,这样令人不适的烦躁声响,催促着权烜抄起手边一盘滚烫的羹汤,看准蹇夫人身边那个衣着华贵的男孩,用尽全力砸了过去
“啊啊啊——!!!”
权烜的动作迅疾,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滚烫的汤汁混杂着瓷片,兜头盖脸地泼了那人一身,蹇晟双手捂着头脸,凄厉地惨叫起来
蹇夫人瞪大双眼,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儿子的脸,随即一把把哭嚎的蹇晟死死搂进怀里哭喊起来,周围的仆妇立刻慌乱地围上去,焦急询问,场面一片混乱
反观蹇遥这边,只有福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摇晃的身体,蹇遥抬起头,那双妖媚的狐狸眼平静得可怕,他默默地看着那边被众星捧月的孩子,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福成心疼地看着他,再望向那一团混乱的蹇家众人时,眼神已淬了毒
蹇宗尚安抚了哭嚎的幼子,缓缓站起身,双目阴沉,怒视权烜,声音因强压怒火而微微发颤
“陛下!为何伤我幼子!”
巨大的黑影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尖啸掠过头顶,带起的劲风压得烛火疯狂摇曳,神骏非凡的风收拢双翼,稳稳落在大厅正中的雕花梁柱上,黄金鹰瞳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蹇宗尚,福成也立刻挺身而出,牢牢护在权烜身前,厉声喝道:“廷尉大胆!”
权烜的姿势甚至带着点慵懒,只是那双讥笑的眼睛淬着冷意,不动声色地同他对峙着
蹇宗尚眯了眯眼睛,目光渐渐滑向那只通体漆黑的鹰隼,随后又缓缓转了回来,即便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铿锵道:“臣位居九卿之首,掌刑狱律法,数十年来矜矜业业,自问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庶,陛下今日之举,臣百思不得其解,纵臣有万死之罪,何至于此般折辱臣及臣之家小!”
权烜面色不虞地看着他,直言不讳道:“你打了朕的侍读,朕为何打不得你的人?”
蹇宗尚眉头紧锁:“是陛下亲口指认蹇遥触怒天颜,且臣是其生身之父,教训不肖子,乃天经地义”
“生身之父?!”,权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一拍桌面,厉声喝道:“你也配称是他的父亲!”,他手臂一扬,直指还在啜泣的蹇夫人,声音尖利如刀:“那也配称他的母亲!”
权烜砸了一桌子荤菜,拉着不吃肉的病秧子走了[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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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生身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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