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烜莫名有些得意,像是蹇遥亲自感受到这段时间自己的辛劳一般,却又因为蹇遥是擅自出宫,因此也不说话,就那样没什么表情,冷冰冰地审视他
蹇遥端正跪下:“陛下,可否听臣一言?”
“你若是还要说什么‘不愿让朕为难’的陈词滥调,就闭上嘴,否则……”,权烜的声音轻飘飘落下,开口时寒意瑟瑟
“朕命人割了你的舌头”
侍立一旁的福成瞬间汗流浃背,这样温暖的大殿,这样一个容貌精雕细琢的玉人,却开口闭口都是他从前没有听过的陌生腔调
蹇遥狭长的眼眸掀起,内里竟漾开莫名的笑意,宛如毒蛇吐信
“臣谢陛下宠信”
这六个字极大地取悦了权烜,他闭眼,仰头点了点,慵懒问道:“还有事?”
蹇遥道:“臣今日去找祭酒,夫子却说,他曾经因为一腔孤勇、愤世不平害过人,即使过了许多年仍旧悔恨,不再问政事,甚至不愿开口提起具体的原因,臣猜测夫子心伤如此,不解过去心头恨,恐怕难求他施以援手,于是去了太史宫查探旧档,想从夫子心结入手,却查到了几桩旧事”
权烜并未抬眼,恹恹道:“什么旧事?”
蹇遥道:“距祭酒上次出入青史,已过十余年,那时还是永宁年间,熙瑞太子殿下深陷流言,祭酒不愿自己的学生被如此轻贱,上书请查清溯源,却没想到先王借他的手大开杀戒,学宫与朝堂冲突,二百余生员下狱,五十三人被冤杀,不仅如此,先王还作画讽刺,派当时的卫尉犀照与宣旨大监一道南下益州,在三军面前嘲弄太子,南疆道将军不忿,与犀照冲突,双方皆见了血,却不料犀照回来添油加醋,逼得太子身披素衣,跪在宗庙前赔罪,才得以保全被押解回芮都的将军,自此祭酒心灰意冷,深知学用两分,再不愿插手朝堂诸事”
权烜的眼睛骤然睁开,幽深如暗夜丛林中的狼瞳,阴鸷,毒亮,他缓缓起身,冷冷开口
“犀?”
蹇遥抬头同他对视,眸底平静如死水
“犀,青州牧,犀修彧的‘犀’”
“朕知道”,权烜的声音毫无波澜,仍定定地看着他
蹇遥微微睁大眼睛,心头猛地一撞,开口时,连嗓音都潮湿
“陛下……早就知道?”
权烜只是那样看着他,不置可否,深邃难辨
蹇遥怔怔地望着那双平静的眼睛,视野渐渐模糊,心跳声震耳欲聋
“陛下”,他眉心紧蹙,嘶哑到只剩下气音
“早就知道……”
“你刚来宫中时的那套剑术,姜卿说是得蹇擎的真传,想必这个兄长待你不薄,他同犀修彧是故交好友,所以朕猜测,因着这层关系,你对犀修彧或许存着几分感情”,权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动她,不知会不会让你为难”
“是我……”,蹇遥双目赤红,躬身拜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一直在让陛下为难”
“起来吧”
福成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权烜盘腿坐着,垂下的目光竟然有些慈悲
“朕前几日见到一人,他告诉朕,天下事,万事俱备方得成功者,不过九牛一毛,更多时是毫不相干起,推波助澜承,借题发挥转,图穷匕见合”
权烜拿起案头那本被福成撕烂的破旧书册,塞进蹇遥手中,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眼中的沉郁几近哀求,声音低沉,一字一句
“子遥,朕是天子,天子就该如爷爷那样,无人可制”
蹇遥查到犀修彧便匆匆回来,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陛下”,他虔诚地跪直身体,将帝王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发顶
“用臣这毫不相干的起因,收归王权吧”
“福成”,权烜豁然起身:“拟旨,以当年不敬熙瑞太子的罪名,命郎中令即刻捉拿犀照!”
“诺”,福成仍不解其意,战战兢兢问道:“陛下……为何突然捉拿他?”
权烜没有答,蹇遥依旧垂目跪着,平静开口:“满朝忠臣都同陛下抗衡,反对贬斥廷尉,但陛下也并非只有强硬手段逼迫廷尉这一条路,宗尚大人毫厘不爽……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般无懈可击”,蹇遥的眼底晦暗不明
“人凡有所求,必为人所制”,他转头,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犀修彧是他一手栽培,一手铺路的得意门生,也是他最大的软肋,犀照的事摘不干净,触得是桓襄侯的逆鳞,在此事上,朝中也不会有人敢同陛下做对,而犀修彧想要救她的父亲,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升任廷尉,九卿可免三代死罪,若宗尚大人执意‘顺着’他那些同党的心意,不肯解职,那就等着犀照尸首横亘在犀修彧的心上吧”
福成隐隐约约觉得后背发凉,问道:“若是犀修彧大义灭亲,秉公……”
“她或许能”,蹇遥轻声打断:“但宗尚大人做不到袖手旁观”
权烜的目光落在蹇遥毫无表情的脸上,听他继续轻飘飘开口,倒像是在说着毫不相干的事
“犀修彧同蹇晟一样,是他那颗铁石公正的心上,为数不多的偏袒,他不会准许犀修彧同他离心”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权烜挥手让福成退下,自己没有拉起蹇遥,反而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子遥”,他牵过蹇遥冰凉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膛,认真道:“朕以后会让天下人都巴结你、偏袒你,让你每一声笑与叹,都成为旁人耳边的惊雷”
少年帝王不知道自己许下的是个多么虚无缥缈的诺言,可蹇遥没有戳破,这样哄骗小孩的谎言,珍贵到在他短短一生中,只听到过这么一次
犀照被朗中令连夜锁拿下狱的消息,不过两三日便传遍朝堂,细究其罪,竟然是因为当年羞辱太子一事,旧案重提,自永泰年间就稳坐御史位的南惠尹坐不住了
早朝刚散,他便直奔学宫,顾不得仪态,疾言厉色地质问究竟是谁的主意
不怪他多想,这样隔山打牛的手段,不像是一个稚童能想得出来的
他这发番不顾颜面的发作,却无缘见到沈斋居的影子,只被书童堵在庭院中,三言两语弱了气势
书童开口前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声音清亮,语气却疏离:“陛下身边的侍读确实曾来过学宫,当众请祭酒移步,不过夫子早知他所为何来,并未与他单独相见,故而让御史失望,这样精妙的点子,出处存疑,不过说起此次前朝卫尉犀照一事,祭酒倒是有一言托我转告御史大人”,他顿了顿,眼底翻起淡漠的嘲意,模仿着夫子的口吻道:“杀害我的门生,羞辱我的殿下,我更愿意他下九泉请罪,而不是成为他们博弈的筹码,平白赚得一线生机”
南惠尹怔了一瞬,旋即像是抓住了把柄,朝着紧闭的屋舍方向大声咆哮:“这样烈的恨意,如今这样折磨犀照,岂不正合你心意!”
书童冷笑一声,将不齿摆在了脸上:“御史大人当年若有今日这般胡搅蛮缠的功夫,犀照又怎敢去挑衅太子殿下,又何至于遗祸至今?”
“放肆!”,南惠尹在众人面前被揭短,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直戳到书童鼻尖
书童却不再理会,只规规矩矩行了个退礼,转身淡淡道:“送客”
话音未落,学宫仆役已无声围拢,南惠尹被家仆半扶半架着簇拥出去,那一路的言辞昭昭,义愤填膺,直到街上仍然不绝
沈斋居一手拿着棋谱,一手在残局上落子,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问:“传了话让他走就是,何苦招他这样苦骂”
书童默默为他续上热茶,垂着眼睫,小声道:“学生瞧不起他”
沈斋居这才抬眼看过来,眼底没什么情绪,书童抿了抿唇,解释道:“夫子曾说,他并非恶人,也有路见不平的侠气,可永宁年间,他却做了痴聋摆设,这样在顺时招展,遇上硬茬就变了性子,缩起脑袋,不知作秀给谁看!”
沈斋居放下棋谱,接过茶杯,轻轻拂开浮沫,慢慢抿了一口,放下时看向了窗外的诸多学子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一以贯之的圣人,比起那些标榜仁义实则虚伪,或全然摒弃道德毫无底线的人,他这般明哲保身的庸常之辈,岂不是已好上太多?”
“夫子这话学生不认同!”,书童抬起头,眼里尽是少年人的倔强:“若人人都只向下比那最不堪的,岂不是不过多久,礼义廉耻就都荡然无存?”
沈斋居笑着摇摇头:“我教你的,是将心中所求与眼前所有分开,人心所求自然是尧舜淳俗,但这世间却多得是不能细看的人心”
书童嘟囔道:“不能骂,不能打,只能忍着、看着,实在窝囊!夫子总说要修心,修到最后,竟然是这样委屈自己、求着自己……”
“你骂他打他,他们便能改了么?”,沈斋居无奈道:“平白费了自己的力气,下次遇见,还是只能生气,教你修心,修的是洞悉世情后为我所用,不为所困,你倒好,只会学了愤懑,我若是事事与你计较,怕是也要被你气昏了头”
书童自知理亏,偏过头去,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不敢再辩,急忙岔开话题:“那小陛下那边怎么办?学生原以为闹腾两日,他便会将廷尉放出来息事宁人,没成想他年纪这样小,竟能搅出这样大的风云,倒是我小瞧他了”
沈斋居重新拿起棋谱,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路上,语气平淡无波:“不必担心,有姜大夫在,芮都翻不了天”
姜齐:我了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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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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