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擎终于再次动了,他一步踏出,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蹇遥身前,迫于伦理孝道,他缓缓屈膝,跪在了蹇宗尚面前,然而他即使仰视着,姿态里却无半分卑微
“父亲,遥弟确实不知年岁,不知道……自己还是个孩子”
蹇擎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父亲您一句句‘就因为’……可这些话,为何从未有人因为晟弟来质问过您?”
权烜明白了蹇擎的态度,终于放下心来,缓缓走到姜齐旁,姜齐暗暗拍了拍他的背,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子擎?”
殿中,蹇宗尚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右眼一道水光极快地滑过下,他定定地看着长子,声音低沉压抑,责难道:“连你……也要来质问你的父亲吗?”
蹇擎跪直了身体,目中满是心疼,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拂去父亲眼角残留的湿痕
“儿子求父亲,这滴泪……还是不要落了”,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否则会让不明就里的人,真以为是子遥不孝”
“啪!”
清脆的耳光骤然响起,蹇宗尚的手掌带着雷霆怒意,狠狠掴在蹇擎脸上!
“哥哥!”,蹇遥失声惊呼,想冲上前,却被蹇擎抬手稳稳拦住
“廷尉大人!”,姜齐拉住倾身的权烜,阴沉着脸,冷声警告道:“这里是太一殿,在你面前跪着的是天家重臣!教训儿子,也要顾及体统,不要舞到陛下与诸公面前来!”
蹇宗尚的手臂微微颤抖,掌心火辣,几个沉重的呼吸后,他僵硬地转过身,对着御座方向,拱手行礼,声音恢复了平稳,却疲惫不已:“陛下,臣今日身体不适……”
“父亲!” ,蹇擎没有丝毫动作,仍旧跪在那里,低垂着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今日事,勿要回避!”
“逆子!”,蹇宗尚猛地回头,胸膛剧烈起伏,压抑着极致失望,沉声道:“在你身上我熬干心血!如今你蹇擎出息,伙同外人,在朝堂之上众人面前,逼迫你的父亲?!”
蹇擎没有辩解,他沉默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沉闷响声终于令蹇宗尚目露惊惧,随后,蹇擎双手紧握成拳,支撑着身体,抬头望向权烜
“启禀陛下,恳请陛下恩准,命犀修彧上前,照料臣父”
“准”,权烜目光深沉,颔首道:“福成,赐座”
犀修彧立刻快步上前,扶蹇宗尚坐在内侍搬来的座椅上,蹇擎这才转向蹇遥,招了招手
“遥弟,过来”
蹇遥依言上前,被蹇擎拉着,一同对着座椅上的父亲,深深跪了下去
“父亲” ,蹇擎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纵使低垂着脸,话音也重重压在蹇宗尚心头:“您就算是养条小狗小猫,也不仅仅是给一口饭吃、一个窝睡,可您偏偏又给了子遥吃住,让他想埋怨,都会被指摘贪心不足,责怪忘恩负义”
他抬起头,困惑发问:“可是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是您的大哥,晟弟也是您的养子,就连修彧也只是您的下属而已,我们几个都不是您的亲生骨肉,唯有遥弟是……唯有遥弟的身体里流淌着您的血脉!”
“您关注这个,关爱那个,轮了三轮都不见去关心他,您的目光,何曾真正长久地落在您这唯一的亲生儿子身上?!” 他一字一句,残忍诛心
“我若是遥弟,我宁愿自己不是您的亲儿子,那样……哪怕再受冷落,再觉不公,也能有个宽慰自己的由头!”
蹇宗尚脸色煞白,在犀修彧的搀扶下才勉强坐稳,即使蹇擎直白至此,蹇宗尚依旧没看旁边跪着的人一眼
“当初教你习武,哪一次不是棍棒加身?而对他……这么多年,也就那晚情急之下掌掴了一次!当初商讨入宫,我将他荐为伴读,为他谋的是通天前程!我支持他做任何事,不曾阻拦过一句!做了这么多……我何谈亏欠?!”
蹇擎简直失望至极,闭眼摇头,似痛彻心扉
“您与母亲是没有打他骂他,可也没有爱他忧他!什么机会?不过是您与母亲不舍晟弟而已,至于前程?那是陛下宠信、遥弟争气罢了,您总夸子遥懂事,说什么‘任何事都支持’,这种话……”,蹇擎说着说着,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荒谬的笑意
“不过是一种残忍的放逐!”
“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您让这么小的孩子出去摸爬滚打,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所有的堑都吃了,苦都受了,美其名曰‘历练’……”
蹇擎的脊背终于弯了下去,闭上眼睛,低垂着头,不再看蹇宗尚的脸,声音被风一吹,碎得同他的心一般
“不过是不够爱罢了!”
“放肆!!——”
蹇宗尚猛地挣脱犀修彧的搀扶,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蹇擎,嘶哑道:“纵是为父有错!可你方才口口声声论及的‘应当种种’,我哪样少了你?!这世上谁都能对我说这番话!你不能!——”
这么多年,蹇擎第一次见到他敬爱的父亲失态,纵然他内心痛苦不已,眼神却坚定如初,没有丝毫退意:“子遥还小,是要有人给他做主的,所以今日过后,父亲记恨蹇擎一人便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背脊
“儿子原本是想禀明陛下,将遥弟带到北境去,但见陛下肯为遥弟这般坚持,如此回护,我便放了心”
他环视殿中肃立的群臣,决绝道:“今日陛下与诸公皆在,可做见证,即日起——”
“我,蹇擎,携弟蹇遥,与廷尉宗尚大人——”
“分家别府!”
“哗——!”
满殿震惊,阵阵窃议,就连权烜都瞪大眼睛,不自觉抬头,见姜齐竟也不可置信
犀修彧脸色骤变,担忧地看向瞬间怔愣的蹇宗尚,蹙眉急声道:“子擎!”
蹇宗尚的身体晃了晃,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苍凉、苦涩,裹挟着无尽的自嘲与悲怆,眼中的泪光在连枝宫灯下不断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一字一顿,沙哑开口
“好……好一个……公正无私的蹇州牧!好一个……六亲不认的蹇将军!”
蹇擎面色如水,仿佛没有听到这锥心讽刺,他右手稳稳按在蹇遥的后颈,带着弟弟一同,再次向父亲深深拜下
“父亲,从今往后,我会代遥弟,于您和母亲床前尽孝,晨昏定省,不敢有缺,而遥弟……”,他看了一眼身侧茫然的蹇遥
“他日后,只有我这一个长兄”
“您若觉家门蒙羞,要将族谱上我兄弟二人的名字抹去,悉听尊便,我蹇擎,仍会担赡养之责,奉养双亲终老,若您还愿留名,请父亲将‘子遥’之名,改了吧”
此言一出,权烜和蹇遥同时惊愕地看向他
蹇擎目无波澜,将深思熟虑昭告
“‘蹇’字,本有‘跛足难行’之寓,‘擎’与‘晟’字,刚健光明,中和了这个字的凶势,唯有‘遥’字不好……”
蹇遥耳边的声音无比飘渺,却又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他心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徒然地望着哥哥的侧脸
“我不要他艰难地走很远的路”
“破军瑶光,资粮万物”
“请父亲为他改名——取‘瑶光’之‘瑶’!”
光明坦荡,泽被所向,破危除困,化育生机
姜齐垂眼,眸中尽是温柔笑意
“多谢父亲成全!”,蹇擎声音沉稳有力,并没有抬眸,绷直唇线,扯着蹇瑶站起身,转身之际,座椅上的蹇宗尚下意识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终究只是徒劳地悬在半空
蹇宗尚撑着的那口气彻底散了,即使姿态仍不显落败,可那只撑着犀修彧的手却不停颤抖,整个人刹那之间老了数十岁,声音都透出枯槁
“既然我的儿子都这样论断,陛下要罚要黜,臣悉听尊便”
姜齐立刻退下丹陛,转身跪向权烜,声音清晰冷冽,掷地有声:“陛下,臣请旨罢免蹇宗尚一切职务,永不叙用!”
姜齐这句话说得重,在场人无一不是捏了一把汗,就连权烜都微微一愣,却见姜齐连着眨了眨眼,状似无意地用手指蹭过自己的眼下
红白脸
权烜恍然,面上却露出沉吟之色:“既是姜卿所言,朕自当慎重考量,只是蹇宗尚数十年来恪尽职守,断案判罚并无重大疏失,功过相抵,着降级三等,谪往新疆地听用,具体安置,由廷尉寺议定”
廷尉寺来定,摆明了就是放水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姜齐也微微颔首,诚恳地认可这个宽大处理:“陛下圣虑周全,臣附议”
蹇宗尚没有抬头,拱手道:“谢陛下宽宏,臣身体不适,求陛下允臣先行告退”
亲儿子当朝作证指责,当众分家,哪个好人还能继续站在这
姜齐看着他瞬间苍老的身影,心中竟难得掠过一丝同情,权烜也并没有为难他,挥手允准
本以为尘埃落定,犀修彧却只是指使了一个廷尉寺僚去送,姜齐顿时眉头一跳
“陛下”
果然,那个如同白玉堆砌而成的人,站了出来
姜齐微眯了眯眼,想起钟抑那句意味深长的问话
——你没有见过犀修彧么?
——不过是不够爱罢了!
蹇宗尚,你到最后,都只是遗憾蹇擎与你父子离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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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破军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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