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钟抑留了一月的时间,难道不够姜齐在芮都多呆几天?
其实是够的。
但是姜齐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驭——”
姜齐勒住缰绳,抬头望去。
“鸿烈城”三个遒劲古朴的巨字高悬于巍峨城门之上,历经风霜,犹自透着峥嵘。
是的,姜齐此行专为程恩而来。这个从小跟着大公子的孩子,也是他亲眼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鸿烈城扼又是南北通衢要冲,路过岂能不闻不问?
北上时并没有细细打量,如今姜齐放缓速度,逡巡再看,这座曾饱经战火摧残的雄城,处处透着一股蓬勃生机与祥和秩序。
就去年的朝报来看,檀道宁并没有照搬前朝迁徙豪强的安稳手段,他先是上奏朝廷,请求重新彻查滳郡混乱不堪的土地归属,继而强力推行“移散人口”之策,将因避战祸而流离失所、聚集于大城周边的流民,重新安置到荒芜的乡野,同时严令禁止一切非滳郡籍贯者私自购买土地,从源头上遏制豪强兼并。
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大乾那么多旧贵族等着前线的将士为他们垒成新疆地,那么多的银子砸进战场,如今分不了一杯羹,怎么会咽下这口气?
雪花似的弹劾奏章飞进长安宫,逼得权烜摁停檀道宁的升迁,甚至整个新疆地早已不仅仅是州的规模,却只能以“郡”置。
好在,新法未停。
待土地厘清、人口落定,他又上奏颁布“均田令”,用土地安抚遗农,并“十一而税”,薄赋税以劝农桑。
但檀道宁并非只问农事,他深谙明法利群的道理,每到一处,都先令人将《乾律》刻于石碑,严令乡长里正日日率领百姓诵读讲解,务使法条深入人心。更奏请朝廷,从廷尉府抽调熟谙律令的干练官吏,协同治理,执法之严,令人侧目,轻罪重罚,杀一儆百,务求以雷霆手段震慑不法,迅速建立起不容挑战的秩序。
滳郡能在短时间内由废墟变为安定繁荣的边陲重镇,这套刚柔并济、法度森严的治理方略居功至伟。
只是……
姜齐眼底浓浓疑云,脚步却未停,不知不觉已行至郡守府邸门前。望着这简朴的门楣,他神色变得更复杂,驻足良久。
“这位大人,您有何事?”,门童见他气度不凡却踌躇门外,上前询问。
姜齐收敛心神,取出表明身份的笺文:“烦请通传,故人姜齐,求见檀道宁大人。”
门童面露难色:“实在不巧,郡守不在,大人您若不急,可明日再来探询。”
“无妨。”,姜齐收起令牌,语气温和了些:“程恩在吗?”
“程恩?”,门童目光渐渐带了些审视:“您找他什么事?”
姜齐道:“他的叔父程秦托我为他捎来一封家书。”
“这样啊!”,门童恍然大悟,戒备之色顿消,热情地将姜齐引入府内。只是门口两名侍卫交换了一个眼神,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姜齐身后。
姜齐不动声色,眼角余光向后瞥了瞥,并没说什么。
直至穿过庭院,在一处回廊下见到了程恩。
“姜大夫!”
程恩闻声抬头,立刻放下书卷,面色欣喜地快步上前,拱手行礼,那两个侍卫见程恩认识来客,这才微微颔首,无声退出院落。
“黎安。”
姜齐眼中也染上暖意,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程恩的发顶。
“许久不见,竟长得这样高了。”
少年身量拔高了许多,昔日的稚气已褪去大半,飞扬的浓眉显露出少年凌厉,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尤其此刻带着见到亲近长辈的欢欣,眼波流转间,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眉宇间的凌厉,平添了几分温润柔和。
“大夫怎么会来?”
“回芮都办了些事,正要折返前线。”,姜齐从怀中取出程秦的信递过去:“途经此地,你叔父挂念,托我捎信给你。”
程恩微微一愣,姜齐看在眼里。
程秦此人,面冷心硬,素来寡言,但当年他为救程恩,不惜抛却前程富贵,易容变声,甚至甘愿改易姓氏,只为让故主的孩子能光明正大地承袭名讳,可是却从来不肯给程恩一个好脸色。
这些,姜齐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的那些说不出口,无从调解,于是叉开话,转而问道:“檀大人呢?”
程恩收好那封薄薄的信,道:“道宁师兄去了辋川堤坝,已在那里盘桓多日了。”
“辋川?”,姜齐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我记得堤坝主体工程早就竣工了。”
“是竣工了,但师兄似乎并非为了修缮堤坝本身。他像是在布置一个很大的阵法?具体是何用途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加固的工事。”
“阵法……”,姜齐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个词,心中念头飞转,他看向程恩:“他既然在辋川,那我就去那找找他。”
程恩闻言,眼中光芒一闪,立刻道:“大夫若去辋川,可否带我同行?”,他似乎怕被拒绝,又飞快补充道:“道宁师兄往常巡视堤坝也曾带我去过,路途熟悉。且他此次去得久,我也能给他送些换洗衣物。”
姜齐骤然有了一种“别人家孩子更懂事”的荒谬感,远在芮都的权烜打了个喷嚏。
“好。”,姜齐点头应允:“快去收拾,我们即刻动身。”
程恩朗声笑着应了,麻利地进一间屋子收拾了个包裹出来,又从马厩牵了匹小马。
“姜大夫,我们走吧。”
落日熔金为浩渺的辋川水镀上琥珀光晕,堤坝巍峨,七座由巨大青灰条石垒砌而成的石碑塔,依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巍然矗立在水岸交接处。暮色四合时,塔身投下细长阴影,在滔滔江水前静默。
姜齐下马,缓步走近,指尖轻抚过最西侧石碑塔上冰凉的铭文
— 永宁十四年 —
“那是当年鸿烈一战,贺兰元帅为死守辋川的匠人立的碑。”
姜齐闻声回头,暮光苍凉中,一人卓然而立。
褐色的衣袍在晚风下猎猎轻扬,方山冠下那双沉静眼眸望过来,山川岁月尽失风华。
他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笑意,遥遥拱手。
“好久不见,姜大夫。”
檀道宁。
“姜大夫,道宁师兄在叫你呢”
姜齐微微恍惚,回过神来,立刻郑重回礼:“檀大人。”
“大人折煞我了。”,檀道宁步履从容,腰间束着一卷羊皮图纸,边缘磨损,显然常被翻阅。
“黎安,你怎么也来了?”
程恩道:“师兄许久不回,我便收拾了些换洗衣物送来。”
檀道宁点头,自然地接过包裹,手掌在程恩肩上轻轻一拍,随即转向姜齐,做了一个延请手势,姿态谦和,却不失一方大吏的气度:“姜大夫舟车劳顿,若不嫌弃,请饮杯粗茶?”
姜齐点头,跟在他身旁走着。
脚下是坚实的坝体,眼前是辽阔的水域,远处匠人劳作的身影在暮光中剪影分明。
“这里变了许多。”
檀道宁目光悠远,缓缓道:“昔年炸开辋川时,激起了那些匠户的殊死抵抗,七位义士血溅当场,余者皆被囚禁。直至后来,贺兰元帅受命安抚,听闻他亲临灵棚,祭奠七位英魂,更立下重誓,善待家眷,为义士立碑正名。”
姜齐的目光从七星碑塔上收回,听檀道宁继续讲道:“后来,元帅释放被关押的工匠,一番慷慨激昂,直指人心的陈词,终令剩下的工匠放下芥蒂,戮力同心,方使这堤坝重立。”
姜齐垂眸敛目,目光平和:“贺兰……元帅当时如何说?”
檀道宁轻笑一声:“大夫或许一会就知道了。”
姜齐不解,檀道宁却没有解释。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有头有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辋川还需要加固?”,姜齐站定,偏头看向劳作的匠人。
“修得很好。”,檀道宁也笑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是我来这里巡查农户耕种时发现,这些新修建的堤坝太厚。”
姜齐并不懂这些,问道:“难道厚一点不好吗?厚一点就沉一些,沉些就挡得开水?”
檀道宁淡淡笑道:“太薄的确容易被冲垮,只是这里不适合过厚的堤坝,堤坝厚,下面的坡度就会缓得多,容易积沙,这一处损毁过,尤其容不得沙,否则撑不了太久。”
檀道宁随意盘坐在地,抽出腰间那卷羊皮图纸,在膝上展开,水面折射的粼粼金斑跳跃在泛黄的皮卷上,也映亮了他如玉侧脸。
“姜大人来看。”
姜齐依言坐在他身侧,目光落在那张绘制着精密线条和符号的图纸上,羊皮卷的边缘,一行朱砂小字赫然入目:
— 终日乾乾,反复道也 —
乾卦?
“我欲在此地,构建一个护卫堤坝根基的排沙导水大阵。阵基排布与运转之理,悉数拟效乾卦爻辞所示。”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竟要将深奥的易理与具体的水利工程巧妙勾连,姜齐虽不精于此道,却点头示意他继续。
檀道宁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旁听的程恩,温和一笑:“姜大夫,这既是治水安民的要术,也是天地运行的道理,我之前并没有和黎安细讲,可否借此机会,让我为他详述一番?”
“自然。”,姜齐欣然应允:“黎安,仔细听你师兄教诲。”
檀道宁指尖蘸着泥土,在身前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乾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每一爻,既是阶段,亦是天道循环中不变的法则。”,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流淌,温和如身侧流水,目光落在最下方那根爻线上,抬眸看向程恩:“初九,爻辞是什么?”
“潜龙,勿用。”
“潜龙隐于深渊,藏锋守拙。”,檀道宁颔首,指尖指向河床深处:“这就是大阵初始,我命人将特制漆封的竹板深埋河床下,水势微小时,便如潜龙蛰伏,韬光养晦,此阵基静守水下,安然不动,阵中枢木安置有深有浅,水道有宽有窄,川水流速不一,泥沙难积,所以无需耗费人力淘沙。”
他指尖上移,指向第二爻:“九二?”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檀道宁目光转向堤脚处,那里深深钉入数十根合抱粗的柏木巨桩,以精妙榫卯相连。
“龙现于野,崭露头角。当水势渐长,超出警戒,埋设于此的四根巨大陶管便会启动,成为第一道泄洪口。其中一条泄洪道,我特意引向了州牧府衙的方向。”,他语气平和,甚至眉目都淡漠如初。
“若水位已至警戒而州牧失职,没能亲临开启其余陶管,首当其冲者,便是州牧官署,以此拙劣手段,迫使为政者直面其责。”
州牧官署住着的不正是你吗檀大人,这样对自己下手是不是有些令人震撼了?
姜齐下意识转头看向檀道宁,眼神复杂。
檀道宁倒不觉得有什么,手指继续上移:“九三?”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檀道宁神色郑重起来,指向堤坝上几处新旧连接的关键部位:“泄洪口开启,仅是开始。大坝新旧衔接处,如同阵中薄弱环节,一旦此处溃决,十里堤防,危如累卵,我同工匠反复测算,若辋川再度溃堤,洪流会绕开鸿烈,直走下游数个郡邑,所以我要任何时候,任何站在这里的人,都要时刻紧盯水势涨落,严密巡查阵基有无损毁,稍有异状即刻修补,否则再来一次,就不只是一座城池的事了。”
姜齐沉默良久,问道:“九四爻辞,或跃在渊,无咎,是不是意味着水势未卜,此阵或许能力挽狂澜,也可能功败垂成,大阵进退未定,需要人来审时度势?”
程恩若有所思,接口道:“是不是要抉择启动某个关键枢纽,以应对极端之变?”
“是这样。”,檀道宁赞许点头,随即补充:“只是这枢纽,完好时,无需人力强行触发。”,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古朴罗盘,对着第六根定位木桩与天际初现的太白金星校准方位,抬手指向水下某处幽深之地。
“枢纽,就是那根柏木。”
姜齐与程恩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水下暗影重重,似有庞然巨物潜藏。
“当洪峰滔天,堤岸承受之力臻于极限,压着榫卯阵眼的柏木巨桩,就会被水流生生拔起,至此,便上九五……”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程恩立刻接上。
檀道宁道:“榫卯层层瓦解需要时间,尤其大阵全力分流之际,局部水位会骤然抬升,堤脚最易渗漏,若此时堤基失守,纵有通天阵法,亦是功亏一篑,指挥者必须亲率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堤岸。”
程恩问道:“师兄,此前卦象中‘龙’都喻指这大阵,那这最后一爻‘亢龙有悔’,是不是意味着大阵之力已达极致,无法再阻滔天水势,最终与水势同归于尽?”
檀道宁点头:“当大阵在洪峰下彻底活化,核心枢纽运转至极致,便会引导洪流强行分道,大幅减轻主堤承受的水压。”他手指划过图纸底部的线条。
“与此同时,深埋河床、维系阵基的漆封竹板,因失去核心枢纽的镇压之力,将如叶离枝,顺流飘落。东去时,会卷裹带走巨量淤积泥沙,并扒深河道,除非遭到百年难遇的大水,需要装置自弃,否则至少五十年,辋川益州段无虞。”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穿透暮色,看到洪水退去后的太平:“大阵自毁,河床加深,水位自然骤降。,过了汛期,便可着手修复堤坝,重布新阵。”
程恩轻叹一声:“这样精妙的大阵,只能启用一次。”
檀道宁笑着看向他。
“能守住万里安宁,算是没辜负它潜在水下,枯守的数十年光阴。”
姜齐凝望着水下的庞然大物,久久无言。
初九的“潜龙勿用”钉入川底,待来日的洪流冲刷出“亢龙有悔”的终爻。
道宁美人可是全能型人才[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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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终日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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