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甫过，朔风如刀，斫刮着苍梧山嶙峋石骨。鬼哭峡内，千年胡杨的残叶被狂风绞碎，化作漫天金红利刃，在昏黄天幕下激射回旋，其势裂天。
殿前司都虞候崔季骁纵马而出。青骢骏骑掠过风蚀岩柱林立的石阵，他身披官家亲赐的玄色蟒纹铠，三千六百片山文甲叶寒光流泻，在乱叶金芒间时隐时现。甲片錾刻北斗星纹，蟒形绕臂，怒目吞口。护臂之下，暗藏一道精钢飞爪，膝甲狻猊吞口巧布淬毒三棱锥，可谓巧夺天工。
铁狼牙槊锋棱犹挂新血，未及滴落，已被护臂玄铁吸附，于暮色中凝成粒粒殷红血珠，宛如玛瑙泛着幽光。
“虞候！蜂巢窟生变！”斥候嘶吼混着风洞呜咽破风而至。
崔季骁反手就将铁狼牙槊，楔入石中，借力腾空，鹞子翻身！猩红锦地狮蛮披风骤然展开，“杀破狼”星图化作丈许血幕。金线绣制的破军星位，正正罩定箭楼阴影下的青铜狼面。
狼面之下，匪酋耶律骨咄耳垂铜铃随张弓之势铮然作响。然崔季骁目光如炬，死死钉住对方身上那件软甲——金线蜿蜒如龙，镂空鳞纹于晦光下泛着冰冷柔光，分明是军器监用禁中织金术私造的金缕软甲！
“铮——！”
三支淬毒袖箭破空袭来！崔季骁肩甲磁石骤发龙吟般嗡鸣。暗器如夜蝠啮咬护心镜侧沿，甲面擦出诡异紫星火花。“喀嚓”脆响，护心镜竟裂出蛛网纹！
崔季骁心头剧震：此乃辽国铁林军独门破甲鸩毒箭！
“儿郎们，破阵！”少年都虞候胸中戾气翻涌，铁槊横扫如怒龙出海，瞬间挑飞三名马贼。断矛残肢裹挟腥风撞上岩壁，惊起窟穴夜鸱，暗影扑棱。
其麾下悍将贺兰骓应声突入。恰在此时，一道寒芒刺破尘霾！贺兰骓借骏马之力疾踏骸骨，溅血泼洒胡杨虬干，瞬间洇出狰狞的党项祭牲图腾。
马贼鬼啸借风洞回旋，数百嚎叫汇成滔天声浪。捧日军河曲龙驹惊惧人立，铁蹄踏碎朽骨，磷火骷髅簌簌滚落断崖，于深青雾霭中曳出幽碧鬼火。
“锋锐前突！贯阵！”崔季骁声如裂帛，铁槊前指。
捕盗营重骑顿如巨斧凿刃，深楔敌阵！贺兰骓掌中眉尖刀铮然龙吟，率先撕开裂口！这西域悍将单臂擎刀如举朔月，寒光潋滟处，两名马贼连人带甲竟被剖作四段！脏腑与碎甲齐飞，腥热扑溅。
更令崔季骁瞳仁骤缩的是，倒伏尸骸衣襟散乱处，半数内衬上赫然露出辽国鹰路军独有的徽记——金线海东青扼天鹅颈，在火光中狰狞欲活！
箭楼阴影下，耶律骨咄青铜狼面明灭不定。他褪色的狼皮大氅鼓荡，耳垂铜铃随振臂铮鸣。当又一队捧日军重骑冲破毒烟逼近时，耶律骨咄突以犬齿咬住骨哨，斜刺里横吹——
“呜——呜！呜——呜！”
三短一长，哨声凄厉！
霎时间，数百支裹满粘稠石脂油的三棱倒刺箭，如毒蝗过境，自蜂巢孔穴倾泻而下！箭头甫触空气，幽绿鬼火轰然燃起。箭镞阴刻的契丹小字于烈焰中扭曲变形，发出刺耳尖啸！
“举盾——！”
崔季骁的嘶吼刚出口，便被扑面而来的烈焰狂潮吞没。
他眼角余光瞥见斥候队长中箭坠马！一支燃烧的毒箭贯穿咽喉，队长保持着劈砍的姿势，幽绿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半边身体。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弩手被毒箭钉死在岩壁上，少年抽搐的手指还死死攥着没来得及发射的响箭筒。毒烟蚀骨，转眼间，他只留下一滩腥臭的污秽。
崔季骁旋身怒扫，格开七支流矢，左臂却骤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黑翎箭，已洞穿他的臂甲！箭杆上镌刻的契丹小字，正泛起诡异的青芒。
箭头啮咬血肉的刹那，一股极寒刺透骨髓，随即化作万千火蚁，顺着血脉疯狂啃噬！这冰火交煎的剧痛非同寻常，烧得他眼前赤红一片。
残阳如血的峡谷在他眩晕的视野里扭曲变形，风声裹着焦枯的胡杨叶拍在面甲上，烫如烙铁。
“阴毒辽人！”他咬牙挤出诅咒，齿缝间渗出的已是乌黑血沫。
更诡谲的是，在鬼哭般的风啸里，竟夹杂着一丝童年乳母哼唱的江南小调，如怨如慕，勾魂摄魄。
他狠咬舌尖，剧痛刺得精神一振！
眼前视野却如墨滴入水，晕开大片青翳，碎金乱斑在睫羽间狂舞。万物仿佛隔了三重薄纱，但他仍能辨出，幢幢鬼影正扑杀而来。
“虞候当心！”
贺兰骓的嘶吼如蒙尘战鼓，裹着风洞中焦臭的硫磺烟尘，字字破碎地刺入他耳中。
崔季骁踉跄撞上身后冰冷岩壁，剧痛令他目眩。恍惚间抬眼，竟见二十步外，耶律骨咄弓弦已拉至满月！
崔季骁猝然暴喝，腾跃而起！手中铁槊卷起满地断箭残叶，化作一条搏命噬主的银鳞狂龙，直扑而去！
朔风卷着燃烧的胡杨碎叶，擦过他染血的眉弓。
耶律骨咄的嗤笑破风传来，字字如冰锥贯耳：“汉儿小狼！待寒鸦毒啃穿你的心脉，黑水地狱便是你永世的嚎哭之地！”
“虞候看箭！”
贺兰骓的怒吼竟压过了炼狱喧嚣！电光石火间，他竟将手中眉尖刀全力掷出！刀身回旋如一轮寒月，疾如银盘，“铛啷”数声震耳脆响，神乎其技地凌空斩断了两支直取崔季骁后心的夺命毒箭！
然而这西域悍将已周身浴血，创痕累累。左肩甲胄崩裂，深红浸透甲叶；一支倒钩狼牙箭更是深深扎进大腿甲缝，血流如注。
他猛地攥住箭杆，狠力一扯！染血的右手随即甩开崩裂的肩甲，迅疾探向腰间玉带——那鎏金狼噬月的手刀刀柄入手，已被热血浸得滑腻难握。血水顺着刀锋淅沥滴落，在尘土与枯骨间汇成一道蜿蜒暗溪。
那柄掷出救主的眉尖刀斩落响箭后，余势未消，竟深深楔入三丈外的岩缝！
贺兰骓眼角瞥见兵刃脱手，却无暇他顾——敌酋的狼牙箭正死死咬着他的腿甲。他只能急掣出腰间那柄备用佩刀，横刀御敌。
“末将愿赌十坛梨花春！今日必剜此辽酋心肝佐酒！”
贺兰骓嘶吼着，拧转玉带刀柄。精雕的狼兽在血光中骤然放亮，一股暗劲顺着玉座传导，竟将兀自紧握的半截箭杆震得粉碎！带血的箭头裹着碎骨，四散飞溅！
崔季骁喉头一甜，腥血翻涌。玄龙铠的内衬忽地透出一线幽蓝冷光，刺骨寒意如针砭，狠狠扎入他的心脉。
他借这阴寒剧痛的刺激，聚起残存的所有气血，纵身再起，如一头受创的云鹞，扑向敌酋！
铁槊裂空，在风洞的呜咽声中，卷起万千怨魂同哭般的尖利啸音！
“噗嗤——！”
槊锋如毒龙吐息，电光石火间，趁耶律骨咄为贺兰骓的悍勇而惊愕仰头之隙，精准地从那青铜狼面的鼻梁裂隙贯入！
三棱槊尖穿透软骨，直贯心窝！
辽酋双瞳骤缩如针，咽喉里发出“咯咯”数声，却已喊不出半个字。
铁槊透背而出的刹那，“嘣”的一声脆响，护心镜的牛皮束带尽数崩断！
一片染血的碎纸，自甲胄裂隙中迸飞而出！
那纸片打着旋儿，混着一缕血腥青烟飘然坠地。纸中央，一个力透纸背、浓墨书就的 “丙”字，在满地污血中，显得格外刺目灼心！
——那赫然是朝廷特发盐引的一角！
崔季骁一眼认出此物干系重大！
他强忍毒火焚身之痛，探手便要去抓那飘落的残片。
“喀！”
脚踝处传来剧痛！一具马贼尸骸下竟猛地刺出一柄弯刀，狠狠砍中他右膝外侧的甲叶！虽未破甲，但那巨力震得他重心顿失，身子一歪，踉跄栽倒！
直至血战稍歇，贺兰骓才得空踉跄扑到岩缝边。他染血的五指死死抓住相伴十年的眉尖刀刀柄，猛力一拔！刀身与岩壁摩擦出刺耳铮鸣，带落碎石纷纷。
他左腿早已被洞穿，全仗金创药中混入的乌头粉末强压剧痛，硬吊住一丝清明。那掺了毒物的药膏灼得伤口如烙铁烫过，反而让他神智暂得清醒。他倚着夺回的战刀嘶吼，伤口脓血汩汩涌出：
“虞候上马！”
不远处，那匹忠诚护主的乌云踏雪龙驹闻声长嘶，扬蹄奔来！
“嗤！嗤！嗤——！”
三声撕裂空气的锐响破空！三支粗如儿臂的契丹短矛，如三条窥伺已久的毒蛇，狠狠贯入骏马侧腹！乌云踏雪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惨嘶，轰然倾覆！
崔季骁恰借这庞然大物倒下之势，在毒火攻心间爆发出最后潜能，再次腾跃半空！
“身后是断魂崖——！”
贺兰骓绝望的嘶吼混着血沫喷出，声裂金石！
崔季骁于半空急转回望——只见数支形状特异的火把猎猎燃烧，焰心竟升腾起妖异的靛青杂糅紫檀之色！在这诡谲光焰的映照下，断魂崖边的大片血泊，正翻涌着不祥的紫色幽芒。
生死须臾，崔季骁奋力扯下披挂的赤底“崔”字帅旗，裹挟劲风掷向贺兰骓！
那面锦旗早已浸透腥血毒涎，遇风即燃，瞬间化作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
贺兰骓狂笑震彻峡谷，刀尖一挑，将那残旗如火凤般扫向敌阵核心：“狗彘们！今日请尔等品鉴这‘烧尾火’的滋味！”
“大宋儿郎——誓死不退——！！”
坠崖瞬间，崔季骁反手挥槊，五名追兵惨叫着滚落深渊。他眼底余光最后瞥见的，是耶律骨咄那具焦黑扭曲的尸骸。
毒烟刺目，浓黑如墨，瞬间浸透他全部视野。
崖顶之上，贺兰骓目眦尽裂，眼睁睁看着那玄甲身影被断魂崖下的滚滚黑雾吞噬。
他喉中挤出泣血般的军令：“儿郎们！祭霹雳火球！送这些魑魅魍魉下——地——狱！”
残存的五十余名捧日军士卒，齐齐投出以猛火油柜残件粗改的火器！
那粗糙火器遇焰即爆，狭长的鬼哭峡仿佛一条被点燃的地肺，轰然巨响中，岩壁连锁崩塌！
炽烈火浪受两侧万仞绝壁挤压，化作滔天赤潮倒卷而回，吞噬一切。硫磺松脂的焦臭混杂着血肉蒸腾的甜腥，直冲霄汉。
烈焰怒涛中，耶律骨咄那具屹立不倒的焦黑残骸，如同冥府祭坛上的供物，被最后的火舌猛然吞没。
极速坠落中，崔季骁的意识渐渐模糊。
视野一角，只剩扭曲跃动的青紫色光斑还在挣扎。
耳畔是霹雳火球爆炸的狂暴余音，山崩地裂的轰鸣与寒鸦毒催逼出的无边魔音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合拢，将一切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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