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汴京州桥畔已是万家灯火。河面浮灯如星子坠尘，在粼波间碎作万千金鳞。沿河长街灯火迤逦，宛若银河截落人间，铺展于青石板路。酒肆茶坊的栀子灯在秋风中摇曳，将行人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光怪陆离间，恍若皮影戏中游荡的魂灵。
空气中弥漫着胡麻油煎炸的焦香，混杂羊羔酒醇厚的酒气。州桥夜市人声鼎沸，叫卖声、丝竹声、笑语声交织成一片锦绣繁华。卖菱老翁蜷蹲在桥头石狮脚下，柳条匾里乌菱角沾着汴河水珠，青苔在铁黑尖刺缝隙间若隐若现。
忽闻一缕箫声裂空而起，竟是《伊州》古调。箫声如裂帛碎玉，穿透市井喧嚣，直上九霄。红绡馆朱栏旁，舞伎腕间金环与象牙拍板相击，清音叮咚，揉入汴水縠纹，随波荡漾。
临河酒阁阑干处，一双麂皮镶铜钉的革靴闲倚其上。身着靛蓝直缀的年轻郎君指尖轻拈酒盏，盏中羊羔酒将倾未倾，潋滟酒光映亮河心画舫。但见舫中歌姬云鬓间一点明月珰，随乐声微微颤动，恍若流萤栖于乌发。
桥头说书人的醒木将落未落之际，旁侧暗影里猛地撞出截玄铁刀鞘的寒光。
岳断云背负三柄斩马重刀，山字型铸铁刀架推开喧嚷人潮，鞘身暗榫紧锁着一枚黑漆急脚传符。他步履沉重如负山岳，每一步踏出，都牵动褴褛罩袍下已然凝结的创口，暗红的血渍随之微微沁出。
细看之下，他残破皮甲上凝结的血珠已呈紫黑，随脚步簌簌坠地，在青石板上绽开狞恶的冰梅。靴底沾满鬼哭峡的腥土与汴京湿泥，黏连着路边的糖炒栗壳——三日前鬼哭峡的肃杀，混着浮世红尘残渣，尽数碾入脚下尘埃。
卖菱老翁的柳条竹匾被他周身气劲撞得一斜，覆着青苔的铁菱角簌簌滚落石缝。岳断云军靴重重碾过，望去不过是戍卒夜巡溅起的泥点，无人知晓那浑浊之中，混杂着鬼哭峡的血与征尘。
秋露凝霜，渐结檐瓦。州桥夜市依旧人声鼎沸。炖肉与焦酸馅的香气蛮横绞碎琵琶箜篌余韵，女子残存的胭脂痕洇入褪色酒幡影底，万盏河灯逐波漂流，碎影粼粼，竟使天上繁星也失却几分璀璨。
目光越过繁华街市，大理寺廨的九脊歇山顶高耸入云，鸱尾狰然直刺墨色天穹。玄漆官墙如饕餮巨兽蹲伏，吞噬着一街之隔的市井喧嚣。院中石雕狴犴怒目踞于霜庭，刻漏的寒气渗入墁地方砖罅隙。巡夜老吏喉间闷咳凝滞，那口寒气久久不散，梆声呜咽，游荡过三重冰冷铜兽环。
霜风掠过檐角蹲兽脊背，凝冻的露珠悬于重唇板瓦边沿。州桥上空炊烟仍在万户铁釜中蒸腾——满城秋色似被熔铸为烁金薄片，却在正堂檐下那尊青铜狴犴的冰冷凝视前，骤然凝滞、迸裂，化入满室案牍缝隙间的漏刻幽咽。汴京子夜裂分阴阳两界：朱雀门外是沸腾若蟹眼的滚烫铜釜，而这大理寺狱则如沉于万丈寒渊的鱼肠古剑，各在深重夜露中淬砺明暗锋芒。
少卿厅内，毬纹格眼窗隙漏入尖利夜风，案头烛焰骤缩如受惊野兽，焰苗萎顿，烛芯焦糊，一缕带着松脂苦味的青烟袅袅升起。鎏金辅首狰狞兽面映出案后之人轮廓——眉骨如出鞘悬刃，鼻梁似玉山孤峙，阴影深割面庞。
崔叔彻指尖正掠过幽州军械库盗案卷宗。纸页上墨字森然：“五百柄□□、连弩机件、百张神臂弩、千支透甲箭……风雪夜不翼而飞……库吏吴六指悬梁自尽……”字字如针，刺入他眉间深壑。
靴声骤起，踏碎庭霜！
山文铁甲猛撞门扉，浓重血腥气裹挟未散的狼烟味与马汗膻气，如墨色风暴灌入。岳断云单膝跪地，闷响震落梁尘，烛火惊颤。
“启禀少卿！”声若沉雷，“末将奉贺兰都头令，押送鬼哭峡黑风寨紧要证物，恭请过目！”
三柄阔刃大刀铿然横陈青石地。刀身弯如新月，较宋制□□更显诡异。辽铸狼头吞口粗粝地压在原有刀镡上，蛮横如嫁接。茄紫色淬火带死死绞缠青灰旋焊云纹，宋辽锻法竟如血肉相搏；那片染透褐血的“丙字盐引”残片，如凝血痂疤黏附暗黑无光刀脊。
“少卿明鉴！”岳断云胸音沉郁，甲缝血珠砸地绽开狞恶冰梅，“此乃黑风寨所剿邪兵——青灰云纹确系军器监‘旋焊钢’！然这茄紫淬痕，实为辽国寒铁冷锻秘法！此枚盐引残片，正从贼酋护心镜内跌出！”
崔叔彻双眸骤然收缩，疾步趋至石案前，俯身欲取刀。指尖尚未触及冰冷刀脊，岳断云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震颤。
“属下……尚有凶讯未呈！”岳断云喉间哽咽，甲隙间新渗血露如墨梅初绽，“崔虞候截杀耶律骨咄时……”话语艰涩似刀刳筋骨，“身中毒箭……重伤坠崖！生死不明！”末字如崖底碎石滚碾，字字沁血。
西风卷霜扑灭角灯，黑暗深处骤然炸开少年旧日清音：“阿兄待我缚虎归——”
崔叔彻身形微晃，思绪陡然跌回少年上元夜。记忆中的季骁攀上崔府百年虬枝，朝树下的他掷下一串晶莹欲滴的糖葫芦。少年朗笑洞穿梅枝积雪，惊起满庭寒雀簌簌。那糖葫芦在月光下泛着琥珀光泽，冰糖脆壳碎裂的声响清脆如磬。
此刻那笑声骤然凝作冰针，狠狠扎入太阳穴疯狂搅旋。崔叔彻喉间腥气翻涌，强压下几欲破胸而出的震怒与悲恸，目光如两道淬冰寒锥，直刺青石地上那张被妖刀压覆的盐引残片。深褐血污浸透纸背，边缘焦黑翻卷，恍若天命崩落的一角。
他强压心中疼痛，对岳断云沉声道：“岳急脚星夜驰骋，押送此等要证，辛苦了。”
目光落在对方山文甲撕裂处洇开的紫黑血迹，“鞍马劳顿，创口尤需谨慎，不可轻忽。”随即转向阶下，语速沉稳却不容置疑：“堂吏掌灯！引岳急脚入西庑静室休息，先以金疮药敷裹。卯初，速召李医官火速前来大理寺。”
随即，他俯身拈起那片浸透血痕的油纸残片。一股混杂着血腥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但指尖传来的触感立刻表明——此物绝非凡品。纸质韧劲惊人，表面粗砺，内里却透出精韧的桑皮脉络，正是川蜀钞料监特供的楮纸。此纸制法严谨，需经桑皮蒸煮捣浆，并掺入微量明矾以增韧防潮，寻常纸张难以比拟。
他移步条案，将半幅染血的盐引残片摊于青玉案面。血迹已凝成紫黑硬痂，状如毒蜈蚣盘踞于“丙字七三”的朱砂编号之上。取过银镊，蘸取少许梨花清酒，轻点血痂边缘。
“滋啦——”
血污遇酒晕散，渐渐露出底下桑皮纸的暗黄本色。酒液裹挟血丝渗入案缝，空气中弥漫开铁腥与梨花甜香交织的诡谲气息。那气味，恍若战场腐尸与春日宴席混杂，形成一种令人悚然的错乱感。
“孙虞侯，取石胆水来。”崔叔彻抖开残片，声音冷峻。
推司虞候孙劼应声上前，却未立即呈上琉璃盏。他俯身细观盐引浸血处，指尖悬于纸面三寸之上感知水汽，沉吟道：“少卿且慢。此引血迹已渗肌理，若立时用石胆水相激，恐伤及桑皮纤维，反令朱砂印文漫漶。容下官先以宣纸覆压，吸去表层浮血。”
崔叔彻眸光一闪：“准。”
孙劼当即取过一张玉版宣纸覆于残片之上，以掌心温力徐徐熨烫。片刻后揭起，宣纸上已洇开一片暗红血晕。他这才将琉璃盏双手奉上：“少卿，石胆水已按古法‘七分清三分胆’兑就。此水性烈，盏壁灼手，不可久持。”
盏中靛蓝汁液轻漾，幽光映得指端泛出青荧。半片染血盐引浸入刹那，桑皮纸“嘶”地卷起缕缕金丝暗纹——
在“丙”字右上角撕裂处，残存着一小片模糊却凌厉的朱砂印迹。正是“盐铁司勘合”五字中残缺的“司勘合”三字笔锋。九叠篆浮凸如古鼎蟠龙，每一折笔都透着官家威严。
崔叔彻以犀角压镜镇住印框残角，声沉如铁：“此印框双线内凹，朱砂渗墨痕边缘清晰，乃三司专用印信无疑。”
撤去琉璃盏，残片覆于犀角镜下。松脂烛光透纸而过，桑皮纤维在镜底绽开蛛网金丝。微光之下，“司勘合”三字隐现朱砂金粒，宛若星河暗涌。
“淮南桑穰纸…”崔叔彻声音冷如淬冰刃，“伪引多用竹纸，纹路僵直似死蛇。”
“少卿请看！”孙劼指尖点向那“司勘合”三字，“九叠篆笔锋如刀，硃砂入骨三分，非吏部核准的铸印局匠师无以仿造。此印…是真的。”
崔叔彻指尖寒彻，缓缓直身。此乃大宋盐铁司签押“丙字盐引”，真品竟现于辽贼怀中，此中蹊跷令人脊生寒意。
他接掌大理寺甫及两载。前任少卿程文焕所查幽州军械库盗案，仓促结案——仅以库吏勾结江湖匪盗“监守自盗”定谳，草草断为一人之罪。涉案库吏早已自裁，死无对证。物证支离，失窃军械如泥牛入海。
此案定谳未及一月，前任少卿程文焕竟遭御史台以“失察渎职、草菅结案”劾奏，官家震怒，将其流放崖州。此案审结多有蹊跷，当时便觉有异，然苦无线索，无从深究。
现下季骁剿贼竟得此盐引。幽州军械库盗案悬而未决，辽寇怀中却惊现真引——一则以我精钢资敌，一则以官盐饲寇。这两条线，莫非本是一体？
崔叔彻猛一旋身，断喝如金铁崩裂：“堂吏！”
值夜堂吏如幽影自文书架旁趋近，佝偻身形在烛光下拖出长影：“少卿有何钧命？”声如风过枯竹，带着值夜积下的阴湿气。
崔叔彻抽过素笺，悬腕疾书。墨迹未干，便与腰间银鱼袋一并推出。
“持我腰牌与手书！”声凝寒冰，“即刻送至御史台监验官赵正清府上，请其辰初赴赃罚库行‘御史监验’！另，草拟发往河北东、西路及河东路提刑司牒文，天明钤印后即刻递出，调取景隆二年春以来所有涉私盐出境案牍副本，火速移送本寺！尤须留意雄、霸、代等边州案卷！”
堂吏躬身领命，身影消弭于廊道墨色中。
崔叔彻目光扫过地上妖刀：“孙虞候，盐引已验。妖刀事关重大，明日再行细验。”稍顿，令道：“明日需你执《兵器格》为凭，主持验刃。”
烛火摇曳，映照刀脊上青灰银斑与茄紫淬痕诡谲交缠，流淌幽冷死光。此乃凶刃，亦为法锁。盐引、妖刀、残弩、悬案、程文焕之贬……诸般线索如毒藤疯长，交织成网。
他移步窗前，“吱呀”推开半扇。寒夜刺骨，万物沉墨。目光凝注东城孙劼府邸方向，唯见死寂黑暗吞噬重檐。
大理寺院中更漏声声，如刀刮骨。
霜结狴犴铜角，高墙深锁，隔绝州桥暖香。赃罚库内唯余铁锈腥膻、霜刃寒光，以及残引上撕裂幽夜的“丙”字——如墨海独瞳，漠然觑视这血沃的迷局。
真引落敌怀，妖刀横冷案。九重暗影垂落，万丈帷幕遮天。
盐引朱砂污处，已是阴阳界关。
霜降虽过，大理寺九尺寒冰，早已沁入肺腑。此案如渊，踏入难返。然既食君禄，当尽臣节，纵前方万丈深渊，亦当秉烛前行，直至水落石出。
夜色愈深，烛火摇曳间，映得案上盐引残片的“丙”字，如凝血般刺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