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涧深处，乳白色的晨雾裹挟着石斛的清冷、断肠草的辛烈与腐殖土的潮润，沉甸甸压入肺腑。素绢般的雾气漫过嶙峋崖壁，寒露自悬垂如辫的石斛根须尖端悄然滴落，精准坠入崖下凌玄子箕张的掌中。
采药翁身着粗葛短褐，身形佝偻，正全神贯注拨开虬龙般交缠的古藤。枯瘦手臂动作间，宽大袖袂拂落几粒暗沉如铁的禹余粮碎屑。药箱缝隙间弥漫开辛烈刺鼻的断肠草气息，岩隙中一条正吐红信的碧鳞小蛇惊得倏然缩骨，钻回巢穴。
“苓儿，”采药翁头也未抬，苍老沙哑的声音穿透山涧寂静，如磐石般沉稳：“紧记，霜降后采的地榆老根，需取中段烧成透黑药炭，细研成粉，再合上等青黛，调入澄净麻油，文火熬成碧玉膏。此膏专敷新创箭疮，有收敛燥热、续肌生肉之效。”
言语间，他俯身下去，药锄精准撬起一株泥土包裹的粗壮野地榆，暗红色虬曲根须瞬间暴露于熹微晨光之下。龟裂老指掐断根茎，乳白色浆液渗出，与他掌纹交织，凝成蛛网状半透明粘丝。恰在此时，一滴寒露坠入其中，倏然在粘丝脉络间折射出转瞬即逝的青珀色光晕。
随在他身后的少女以素白轻纱覆面。薄纱在晨光中朦胧，却未能完全遮掩右颊那片灼如残桃的赤痕——那痕迹自下眼睑灼然绽开，宛如经霜不凋的倔强花瓣。面纱随风轻拂，那点醒目的赤红在素纱下若隐若现，更显其肌肤胜雪，眉眼间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清澈。
她腰间青色药囊随俯身动作微微晃动。正当她利落地一提束脚袴，欲跨过盘虬树根时，脚下千层底山履猝不及防蹭开厚厚腐叶！韧实苎麻线绊住了岩隙中一物——
“咦？”一声极轻微却充满惊疑的低呼。
一枚沉甸甸、浸透苔藓泥泞的青铜符牌斜插在湿滑的岩藓之间！牌首赫然铸着怒目圆睁的虎头，错金纹路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冰冷寒芒。牌面深深镌刻六个錾金小篆——“殿前司都虞候”，正被涧中寒露淬得如玄冰般，透出刺骨寒意！
少女面纱下的呼吸骤然凝滞，目光死死锁在那枚虎头符牌之上。错金痕迹在湿漉苔藓间闪烁冷冽光芒，“殿前司”三字刻痕深邃如凿，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严。
“爹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纤长手指悬在半空，几乎不敢触碰那冰冷沉重的青铜符牌。
老者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骤然锐利如苍鹰，枯瘦手指急速拂开苔痕，急切地搜寻更多线索。他身上那股断肠草的辛烈气息因心神震动而愈发浓烈！视线如梭般穿透涧谷薄雾与缠绕藤萝。猛地，他定在原地，双眼死死锁定右前方断崖边缘！
老者原本略显浑浊的目光骤然锐利如苍鹰，枯瘦手指急速拂开苔痕，急切地搜寻更多线索。他身上那股断肠草的辛烈气息因心神震动而愈发浓烈！视线如梭般穿透涧谷薄雾与缠绕藤萝。猛地，他定在原地，双眼死死锁定右前方断崖边缘！
"苓儿，速观此处！"老者将声音压得极低，急迫如刀锋划破寂静。
崖头数丈之下，一株虬松盘岩而生，其枝桠间赫然悬挂着一个玄甲人影！藤蔓缠绕其身，那人头颈软软低垂，一臂无力悬垂枝干，玄漆山文甲叶沾满深褐泥泞与凝固血污，唯有胸前极其微弱的起伏表明尚存一丝生机。
"速救！"老者疾声道，迅速解下药箱上的青藤绳，"苓儿，快取药绳来！先缚稳他身子，万不可再坠！"父女二人刚要结绳施救，动作却被山风中骤然传来、愈发明晰的人马呼喝与踏碎山石的声响打断！
“崔虞候——！”
“崔虞候——！”
焦灼的呼喊如浪潮般层层涌近。赵崇韬亲率十二精锐骑卒，已在青冥涧上游险峻的崖壁间搜索了近半个时辰。焦岩嶙峋，湿雾浓重如障，战马在湿滑岩隙间惊嘶人立，蹄铁打滑，不断迸出火星。
他鹰目布满血丝，山文甲鳞隙间蒸腾着汗血混合的腥气，铁掌死死攥住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骨节处处泛白。每一处岩穴、每一丛虬结的古藤都被铁槊尖粗暴挑开，只留下翻卷的苔藓和震落的残枝簌簌坠入深渊。
随行士卒呼吸粗重，压抑的喘息与碎石滚落的声响交织，一种无形的绝望如冰冷藤蔓，寸寸绞紧每个人的心房。
赵崇韬只觉胸口浊气憋得几乎炸裂，旧伤处——昔日透甲锥留下的创口——那深入骨髓的剧毒仿佛又开始啃噬，眼前阵阵发黑，他几乎要仰天怒吼，发泄这焚心的焦灼与无力！
恰在此时——
老者气沉丹田，声贯内劲，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崖上壮士！可是为寻人而来？老朽凌玄子，尔等所寻之人，正悬于此间断崖虬松之上！”吼声如雷贯耳，在山涧中反复回荡，精准指明方位。
呼号未尽，沉重军靴踏碎山石的声响已如战鼓雷动般迫近！赵崇韬魁伟的身躯破开云雾，如巨熊般撞开茂密树丛直冲而至！脸上新添的伤口渗着血，混着汗水泥污滚落，血丝密布的虎目死死锁住松枝间那个微弱晃动的人影。看清那正是崔虞候，他眼眶几乎迸裂！
“果真是虞候！”赵崇韬声如霹雳裂空，手中铁槊狠狠扎进身侧岩石，直没至槊柄，“以此处为锚，速速固绳！”他不顾右臂新创旧疤一并迸裂、鲜血浸透臂甲，将惯用骨朵掷在一旁，劈手夺过亲兵递来的粗麻索，迅速缠于自己腰腹之间，战靴牢牢踏紧石缝，五指如铁钩抠入岩隙，弓身便如猿猱般向下急降！
如同护崽的巨熊般奋然一跃，赵崇韬深吸一口涧中寒湿水汽，脚下猛蹬崖石，纵身扑向那棵托着崔季骁性命的虬松！碎石砂砾随之簌簌滚落深谷。他凭借强悍臂力，在湿滑岩壁与虬曲枝桠间攀援借力，悍捷竟不输猿猱穿行险涧。沉重的山文铁甲不断刮擦岩面，发出刺耳锐响。每一步下滑、每一次抓握都猛烈牵扯胸口那处透甲锥旧疤，剧痛如灼，他却始终咬紧牙关，未发一声。
终于，在崖上众人提心吊胆的凝望中，他那双巨掌稳稳抓住了崔季骁沉重的臂甲！赵崇韬小心翼翼地将几近昏迷的身体从乱藤中解出，再用备好的绳索将其牢牢缚在自己宽阔的背上。
背负崔季骁的回攀之路愈发艰险！赵崇韬汗出如瀑，周身筋肉贲张，喘息声沉重如困牛低吼，在山谷间回荡。全凭崖上众人拼死拉扯绳索，二人得以一寸寸向上艰难挪移。当那只沾满泥血、青筋暴突的巨掌终于扣住崖边岩石，被众人七手八脚合力拽上平地时，所有参与者几近虚脱，纷纷瘫坐在地。赵崇韬背上，崔季骁面如金纸，唇色青黑，气息微弱如游丝，性命悬于一线。
众人迅速将崔季骁抬至避风平坦处。凌玄子语速急促如连珠，指令清晰如军令："快！解甲！胸腹创口尽数暴露！动作要快！"
父女二人配合无间，默契宛若符节相合。老郎中粗糙却稳健的双手疾速探过各处要害：胸前那道被利器撕裂的创伤血已凝滞，边缘泛白，肩头箭伤周遭的皮肉乌黑坏死。
最令人心惊的，是左肩近心处一道看似不深、边缘却蔓延着诡异幽蓝色冰纹的箭创！此伤阴寒刺骨，隐隐散发出如腐尸冻毙般的腥朽之气。而他指下探得的脉象细弱紊乱，时断时续，俨然一盏将烬的残灯。
他又取出一柄银质小匕，飞速刮取创口处泛着幽蓝光泽的脓脂，精准投入特制的琉璃盏中。盏内盛着半透明的淡金色药汁，毒脓触汁即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股蓝黑色的烟雾，旋即凝结成数粒幽暗如玄冰的珠丸。他面色骤然阴沉如铁，眼中迸射出刀锋般的寒芒：
“此毒噬心腐骨！”声音嘶哑如裂帛，沉重似山崩石裂，“寒毒蚀脉，状似北辽‘寒鸦霜’淬箭所致！阴鸷绝伦！待毒力尽发，冰纹逆脉攻心，损目蚀脉，纵是大罗金仙亦难回天！”
“虞候性命重于泰山！”赵崇韬强忍剧痛，拄铁槊挺身前倾，前襟伤口渗出的鲜血已濡湿漫开，声切如金铁交鸣：“医丈可还有回天之法？！末将恳请施展妙手！”
老郎中疾取数枚修长银针递予身旁少女：
“此乃小女雪苓，自幼随某行医，习得针砭之术。”他朝赵崇韬略一拱手，语速急促却不失礼数。
少女为施针救治，抬手将面纱利落揭下。右颊那片赤若残桃的印记全然暴露在清冷晨光中，惊心夺目，反将她眼神衬得愈发专注沉静。她双指捻针，手法稳准迅疾，先渡缺盆、天鼎二要穴，再封曲垣、心俞！银针渡入温润药力，皮下游走的幽蓝冰纹竟被硬生生遏止，蔓延之势立断。一股纯然生机循针路灌注，牢牢护住那摇曳欲灭的心脉。
“老朽眼下只得凭这‘地榆膏’配合‘金针封关’之法，暂将寒鸦毒逼遏于络脉浅表！”老郎中手上利索地将墨黑粘稠的药膏仔细敷在崔季晓其他伤口上，一面沉声解释，手下动作却丝毫不缓，“然欲彻底清除寒毒、复其目明，非以至阳至刚的‘九转还阳草’入药不可！”
凌玄子声如古寺铜磬沉凝，字字蕴着希冀：“以此草至阳之性为主药，佐以‘子午流注针法’引导药力，或存一线生机！此物生克寒毒，若施治得法，可化冰纹，净心脉血毒，驱目翳迷雾！”
“何处可求此物？！”赵崇韬切声追问，眼中光芒灼灼。
老郎中叹息摇头：“此乃稀世奇珍！老朽唯闻早年于阗曾作贡品入献宫禁，而今内府是否尚有留存，未可知也！”他目光扫过赵崇韬与气息奄奄的崔季骁，决然道：“此涧阴风侵骨，于伤者百害无益，更兼药材匮缺。虞候命若悬丝，须得避风静养之所，并随时行针护住心脉！营中可有帐幕暖榻、铜炭火盆？若信得过老朽这身微末本事，请即刻移帐救治！再若迟延，寒毒入五脏，恐生噬心之变！”
“信！”赵崇韬声如金铁交鸣！他亲见老者辨毒之准、少女金针之奇。当即撑身欲起，却踉跄牵动创口，亲兵急搀。他借力站稳，解下染血猩红披风将崔季骁层层裹紧，在亲兵托举下咬牙负于背甲之上。
他全然不顾胸前伤口不断渗血，对身旁亲兵喝道：“弟兄们，速扶医丈与小娘子上马，鞍鞯务必安置稳当！火速回营！”随即猛转向凌玄子，抱拳沉声道：“赵某拜谢医丈回春妙手！营中简陋，唯屈尊驾暂施岐黄之术！崔虞候伤势危急，劳请二位策骑相随！此番恩德，赵某与麾下将士，必当衔环以报！”
曦光已彻底驱散残雾，冷冷泼洒在下方的营地上空。正挣扎欲起的贺兰骓，接获赵崇韬一道如刀锋般凌厉的目光，顿时被钉在原地！沉重马蹄踏碎凝结霜华的草茎——赵崇韬亲自控缰，紧护凌氏父女所乘骑匹，背负那被氅风紧裹的崔季骁，率领众将士向残垒疾驰而去。鞍鞯起伏间，铁甲与药囊震响相和，每一步都负着生死之托，驮着未解之谜，直冲入硝烟未散、此刻又与药息交织的营垒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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