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曦初染天际,山坳间硝烟与寒露纠缠如浊雾,沉沉压在残破的营寨上方。彻夜鏖战的余烬将营地化作一片狼藉:断戟折戈深陷血泥,焦黑的寨栅残桩斜插土中,泼溅的污血在晨光下凝成暗红苔斑。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腥臭、铁器锈蚀的涩味、草木灰烬的呛人烟气,刺鼻钻心,令人脏腑翻涌。
营地中央洼地临时充作伤兵营。数十伤卒横七竖八躺卧其间,呻吟、喘息、哀嚎与呓语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笼罩着这片血水泥泞之地。医官与随营医匠个个面色焦灼,衣衫尽被血汗浸透,憔悴如霜打残叶。药材早已告罄,洁净的麻布更是稀缺。
“用力按住!莫让他挣动!” 一名年轻医匠向助手厉声嘶吼,双手死死压住一个剧烈抽搐的伤兵——那人腹间一道骇人伤口,肠脏隐约外露,血色模糊。一旁须发皆被血污沾染的老医官跪在断腿士卒身旁,竟俯身以齿咬住布条,“哧”的一声撕裂开来。“再忍片刻,”老医官嗓音沙哑,手上动作不停,“这金创药见效快,止血有奇效。”
旁边的瓦罐中,药汤翻滚,赭色浊沫不断涌起,散发出浓重苦味,却终究被更刺鼻的血腥气彻底盖过。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医徒手捧药碗在伤兵间踉跄穿行,手腕因惊惧抖得厉害,药汁不断从碗沿泼溅出来。
“端稳!” 老医官头也不抬地厉声呵斥,“这可是救命的药汤!”
贺兰骓如受伤的猛兽般蜷踞在覆霜的巨石上,牙关紧咬,犹如衔枚夜袭的死士。他右臂青筋暴起,正用牙与左手协力,将布条死死勒紧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随即探手扯下腰间悬挂的“急救绢袋”——那只以双层细麻缝制、专盛金创药粉的随身革囊——掏出大半把赭石色药末,尽数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唔……!”
药粉触肉刹那,“滋”的一声窜起青烟,一股冰火交织的剧痛直冲天灵!贺兰骓脖颈猛地后仰,喉间挤出闷哼,额间鬓角冷汗骤涌,顷刻浸透乱发,成串砸落。他两颊咬肌绷紧如石,手臂肌腱贲张,齿间死死咬着浸血的粗麻布一端,单手将布条一寸寸绞紧伤口!
旁侧一个年轻士卒不忍再看,低声劝道:“贺兰都头,何苦自己硬扛?让医官来包扎吧?”
贺兰骓从齿缝间迸出话来:“顾好你自己的伤!某在延安府跟西夏人拼命的时候,比这更狠的伤都是自己捆扎!”
话音未落,布条又狠勒一圈,皮肉在紧缚下扭曲变形,紫黑淤血从布缘渗出,在他赭色战袄上洇开一道道狰狞的污痕。
忽闻砾石焦土被重靴碾过的咔嚓碎响由远及近!赵崇韬高大魁梧的身影劈开晨霭,骤然闯入视线。其手执那杆曾砸碎无数贼寇头颅、杵首深褐血痕斑驳的通体玄铁骨朵,沉甸甸垂落身侧。腰悬那面乌沉沉的"捧日军左厢教阅提举"铜符,随其沉稳如山的步履不断叩击腰间甲片,发出规律而冷硬的铿然之声,恰似判官夜叩更梆,令人心悸。其身披山文甲在晨光中泛着冷铁青光,甲叶间残留着昨夜激战的惨烈痕迹——数处箭孔赫然,碎羽犹挂。
"伤亡几何?"赵崇韬沉声问随行李十将。
李十将急展手中军籍格目:"回禀提举,阵亡七十三,重伤四十九,轻伤……"
赵崇韬扬手截住话头,目光缓缓扫过满地伤员,最终牢牢锁在贺兰骓身上。贺兰骓甫一抬头,瞥见那符牌形制,瞳孔骤然收缩如针!那晃动的铜符犹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灼入他的记忆——三年前,正是眼前此人,因揭发那桩震动朝野的幽州军械库盗案,才从捧日天武军第七营都指挥使,左迁至这捧日军左厢教阅提举之职!
赵崇韬沟壑纵横的面容绷如铁石,步伐不见丝毫迟滞,沉雄如山岳移行,隼目如电扫过满地伤残。他的目光掠过横七竖八的伤员,眉头深锁如刻,似在清算一笔笔血债。
"咳……赵提举,"贺兰骓呛出一口血沫,强忍剧痛挣扎欲起,嗓音嘶哑如砂石磨砺:"末将……必须进山寻崔虞候……"
一医官急上前阻拦:"都头不可!您的腿伤……"
贺兰骓猛然挥臂将医官推开,双目赤红如血,厉声喝道:“退下!崔虞候昨日为救某一命,单骑引开辽军铁骑,如今生死未卜,某岂能如折翼之鹰伏地待毙!”话音未落,左膝箭创骤然崩裂,滚烫的鲜血瞬间浸透内衬羊皮袄,在札甲下摆洇开大片暗红。
钻心剧痛令他眼前一黑,身形晃动着向后倒去。他猛地伸手,死死抓住身旁折断的旗杆,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凸起。
便在此刻,一道寒光劈开晨雾!
赵崇韬毫无预兆地探手夺过身旁军卒的长槊,沉腰发力,那二十余斤的精铁枪刃带着尖啸,“夺”地一声深深扎进贺兰骓军靴前三寸之地!枪杆兀自震颤,激起的劲风卷得碎石滚动,烟尘弥漫。枪缨如赤蟒翻飞,这一掷之威震慑全场。
“贺兰都头!”赵崇韬声如霹雳,骇得四周哀嚎顿止。他虎目灼灼,死死钉在贺兰骓僵直的伤腿上:“凭你这残破之躯还要进山?他日枢密院《阵亡录》上,必载你贺兰骓之名——‘创甚,卒’!这,便是你求的忠烈之名?!”
恰在此时,拴于桩上的贺兰骓那匹河曲龙驹似有感应,蓦地昂首发出一声凄厉长嘶,声裂云霄,引得周遭伤马悲鸣相应,蹄声躁动,与士卒呻吟混成一片。那马前蹄刨地,溅起混着血水的泥点,缰绳绷直如弓弦,仿佛随时要随主冲阵。
贺兰骓面色惨白如纸,唇色尽褪,眼中屈辱与不甘如火灼烧,猛地将紧攥的眉尖刀狠狠掼在地上!"铿"然巨响,刀脊砸石,泥星四溅。刀身没入泥泞寸许,犹自嗡鸣不绝。
"可…可营中尚能策马搏杀者——"他嘶声怒吼,喉间血气翻涌,"不足二十七骑!二十七骑矣!"绝望如冰水浇身,几欲压垮脊梁。他环视四周,见那些尚能站立的士卒个个带伤,或拄枪,或倚壁,目光却齐刷刷投来,静待军令。
赵崇韬声沉如铁,字字凿石:"精中择锐!十二骑足矣!"随即转向孔目官,"即刻清点善□□骑,马术箭术俱佳者。"
"得令!"李十将匆匆领命而去。
话音未落,赵崇韬蒲扇般的左掌猝然探出,"嗤啦"一声裂帛锐响,竟将胸前那副刀痕累累、血污浸透的烂铁护心镜一把撕下!跳动的火光映照出他精赤的胸膛——心口处赫然盘踞着一道深褐泛紫、皮肉翻卷的旧疤,如蜈蚣僵死,伤疤深处隐约浮凸几缕靛蓝筋络,似蕴异毒,森然可怖。
周遭列队的士卒见状无不骇然屏息,一个嘴唇尚在发抖的年轻士卒压低声音对同伴道:"那伤……莫非就是三年前……"
"此乃辽人'透甲锥'所赐!"赵崇韬铁铸般的食指如戟般重重戳向胸前狰狞伤疤,虎目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这噬髓腐骨的毒疮,正是三年前幽州城外,辽军设伏时特意赏给赵某的催命符!"他胸膛剧烈起伏,旧伤剧痛与沸腾杀意交织,声音却愈发沉凝,字字如铁钉楔入青石:"当时若非崔虞候——"他眼中精光暴绽,"若不是他手中那柄错金环首刀,在千钧一发之际为我挡下淬毒狼牙箭,赵某早已命丧黄泉!至今犹记他笑言:'赵指挥使,可瞧仔细了?我这口宝刀今日救你一命,来日须得好生设宴谢我!'"
他猛然将半幅浸透褐血、边缘焦残的猩红旗面重重拍在贺兰骓胸前!旗上那个浓墨挥就的"崔"字虽已残缺,笔锋却仍透出凛冽杀气。金线刺绣在破晓微光中隐约流转,昭示着旗帜主人的尊贵身份。
"管他是鬼哭峡还是幽冥涧!"赵崇韬挺直如山岳的身躯震落甲上霜屑,残破护心镜映着峡谷翻涌的雾霭,寒芒中隐隐透出血色,"纵使阎罗亲临,也休想夺走崔虞候!赵某必将他带回!"
恰在此时,李十将疾步来报:“禀赵提举,十二精锐铁骑已整装完毕!”
赵崇韬猝然转身,铁掌如刀劈开凛冽寒气,直指营帐深处那柄缴获的辽国弯刀——刃口泛着幽冷的青芒,刀柄镶嵌的绿松石闪烁着寒光,刀锷处阴刻的契丹文字森然可辨。
“尔等在此安心养伤!”他眼底血光乍现,语气忽如烈焰般炽热:“待崔虞候归来,赵某当启封去岁在汴京白矾楼所得的那坛梨花春,与诸君痛饮三百杯!”他声音陡然一沉,仿佛忆起旧事:“犹记得去岁在汴京,崔虞候最是钟爱白矾楼所酿的梨花春,常言'此酒清冽甘醇,正可涤尽征尘'。”言罢振臂一挥,掌中厚茧在晨光下深刻如沟壑——那是二十年戎马生涯刻下的印记。
营中骤然骚动起来,只见十二铁骑已然列阵待发。虽人人带创,却个个脊梁笔挺如枪,掌中兵刃寒芒吞吐。战马鼻息喷吐白雾,铁蹄踏碎冻土,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
赵崇韬翻身跃上河北监牧战马,缰绳猛抖如鞭,喝开营寨辕门,一马当先疾驰而出。十二铁骑紧随其后,蹄声如雷,转瞬没入浓雾,只余山谷间回荡的蹄音,渐与风声相融。
贺兰骓目送尘烟远去,猛然一拳砸向焦土,绷带裂隙处鲜血汩汩涌出,他却浑然不觉。远处,朝阳终于撕裂云层,将猩红的光芒泼满整座山谷。医官上前欲重新包扎伤口,他却只是怔望远方,用羌语喃喃:“白山神啊……护住他的魂魄……让崖石变软,让仇敌的血先冷……”
此刻晨光愈发明亮,照见营中尸横遍野的惨状,也映亮将士眼中不屈的坚毅。虽经历彻夜苦战,伤亡惨重,然军心未溃,犹存一线生机。风中传来远处山谷的回响,似是马蹄余韵,又似山风呜咽,在这血色的黎明中,格外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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