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啮骨,将汴梁城堑壕边的枯草冻得僵白。城堞在东方鱼肚白的天空中显出锯齿状的轮廓,沉默地俯视苍茫大地。青帷马车沉重地碾过官道上未化的残冰,发出咯吱脆响,薄雾被车轮撕裂又弥合,留下转瞬即逝的纹路。
崔季骁无力地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眼前虽是一片浓黑,耳畔却异常清晰地捕捉着外界声响:赵崇韬驾驭车马的低喝,马蹄踏碎冻石的脆响,寒风掠过车帷的呜咽。凌雪苓并指凝气,再次点向他颈后风池穴,试图缓解颅内因寒毒和颠簸引起的闷胀。她袖底逸出的清苦药香,与车厢内朝寒之气交融,竟似凝成细微霜晶,随马车晃动悄然闪烁。
车外,凌玄子策马扈从,那件洗得发白的补衲葛袍覆满银霰,怀中铜人针囊黄绫衬里犹见“医官院”墨字,随马匹颠簸发出规律轻响,恰似更漏,一声声催促黎明到来。
官道两旁,枯杨败柳的枝条在朔风中狂舞呜咽。远处州桥早市的喧嚣隐约可闻,胡麻油的香气破开晨雾飘来,脚店伙计卸下门板,炸焦酸?的油锅腾起金黄云团,市井的生机却穿不透车马凝肃的氛围。
至城北靖安侯府,五开间的朱漆大门巍峨耸立,门板上金钉与兽环在晨曦中闪着冷光。门檐下敕赐“靖安”匾额金漆斑驳而威势不减。一双汉白玉狻猊石兽踞守门前,怒目含睛,口衔鎏金环上凝满霜花,肃杀逼人。
门吏见马车骤停,一个年轻仆从慌忙趋前,瞥见崔季骁眼覆素纱,失声呼道:"四郎!可是四郎归来了?"不及整衣问安便跌撞冲入府内,靴跟踏碎阶前薄霜,急报声裂穿数重庭院:"夫人!天爷开眼,四郎平安返家了!"
王氏正对镜理妆,玉指拈起犀角梳篦,细细梳理着保养得宜的青丝。忽闻窗外呼声,掌中填漆葵瓣妆盒应声坠地,内盛珍珠粉泼洒如雪霰,在卍字不断纹地砖上铺开一片炫目的白。她拂袖起身,蹙金绣孔雀纹缎袍曳地而行,容止端严不减分毫。
众人踏进正厅,双鹤衔芝花梨木屏风映着曦光。崔季骁挣脱搀扶,跪地叩首:"不肖儿季骁,累母亲悬心。"
赵崇韬按甲行武揖,凌玄子躬身行叉手礼,雪苓屈膝万福,身姿如风中折苇,低柔合度。
王氏腕间虾须金钏铿然作响,已揽住幼子,指尖微颤地抚过素纱:"四郎!这眼……"泪珠倏然滚落,语气仍持重:"汴京良医万千,宫中圣手如云,何惧此疾不愈!我儿宽心。"
崔季骁反手握紧母亲:"儿能留命归府,全赖途中幸遇凌玄子医丈与凌娘子仁心施救,一路竭力救护。"
"陇墨!"王氏眼风扫过管家,"扶四郎回暖阁!即刻传我朱漆牌,遣双马银铃皂盖车,速请翰林医官院张医官入府!"
吩咐既毕,她这才仿佛方注意到堂下侍立的旁人,目光徐徐扫过凌氏父女,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还无的冷笑:“草泽铃医,竟也通岐黄妙术?”
雪苓垂首静立一侧,穿堂风过,卷得她面纱翻飞如素蝶,偶尔露出的眼角赤痕灼然如焰,与这雕梁画栋的厅堂显得格格不入。
王氏步履从容,停驻于凌玄子身前,目光并未直接落在老人身上,而是略略抬高,仿佛在审视一件不甚洁净的旧器:“骁儿这眼伤,自有医官院圣手调治。老丈这针术…”她广袖倏扬,指尖优雅地遥指檐下蜷睡的玄猫,语气温和却字字如针:“莫如先为这夜啼魇住、搅扰不安的孽畜扎上几针,验看成效?若果真灵验,我自有厚赏。”
凌玄子面色沉静如水,深揖及地,声如古井无波:“夫人明鉴。老朽不过山野鄙人,偶识几分续命皮毛,实非正道。恰逢虞侯蒙难,不得已竭泽而渔,暂续残命,安敢望医官院诸公之项背?”
王氏眸光流转,腕间水晶石镯折射的寒光似无意般扫过雪苓的面庞:"小娘子这面纱也难掩殊色…这抹朱砂记生得妙极,倒似大相国寺地藏殿长明灯前,那尊羊脂玉净瓶上不慎溅染的鸽血砂,鲜艳夺目。只是…"她语气微顿,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佛门清净地,终究容不得这般浓艳的颜色长久污了金身佛面,你说是不是?"
赵崇韬甲裙铿然作响,单膝点地:"夫人!末将愿以项上头颅作保!若非凌氏父女昼夜施救,虞候早已寒毒攻心!此恩此德,天地可鉴!"
雪苓再次屈膝,声如初雪融泉:"夫人明鉴。虞候所中乃北地寒鸦奇毒,非九转还阳草不能拔除深毒。若延误时机,毒侵目络,纵扁鹊再世亦难复明。"
王氏广袖轻扬,似拂微尘:"九转还阳草?宫中御药库岂会短缺此物。我明日便递长秋宫象牙对牌,求太后恩赐。御药乃尚药奉御亲手调制,岂是山野俗物可比。"她转面唤过贴身祝妈妈,语气淡漠:"引贵客至西偏院静室歇息,一应饮食不可怠慢,亦不必过于扰烦。"
目光掠过赵崇韬肩甲下洇血的麻布,她广袖微抬,语气疏离而客套:“赵都头鞍马劳顿,护主有功,侯府上下感念。然肩创尤需静养,寒舍简陋,恐难周全,反怠慢了都头。”朝老嬷略一颔首:“取我匣中那瓶御赐玉红膏来,赐予赵都头。妥善送都头至朱雀门外官驿安置,一应用度皆从侯府开支——待创愈后,自有枢密院驿丞依制接引归营。”语毕,垂睫拨弄腕间珊瑚数珠,再不看他一眼。
大理寺刑房内,崔叔彻正于灯下细阅景隆二年《军器历》,指尖划过“幽州院西坊庚字三十三号:大砍马刀十口,旋焊钢造。匠魏七”一行墨字,眉头紧锁。
忽有属吏疾步入内:“少卿!殿前司急讯,崔虞候生还汴京,已归靖安侯府!”
崔叔彻骤然起身,掌中黄铜书铮然坠地,袖缘云鹤纹擦过案角,腰间玉带扣撞出清响!
数日前岳断云急报季骁坠崖生死未卜,此刻骤闻生还,幼时同习武、共嬉戏的往事如炽炭般瞬间熔穿多年宦海沉浮中凝结的冰甲。
纵自弱冠登科便开府别居已六载,然血脉相连如百炼镔铁,岂是朱门高墙所能隔断?
靖安侯府朱漆兽环铿然再启,崔叔彻未及更衣,一身绯色公服凛凛生寒,腰间银鱼袋悬光如刃,直入中庭。
经萱草堂,崔叔彻依制向端坐于上的王氏行叉手礼,声音沉稳:“母亲慈安。”
王氏手中建窑兔毫盏“不慎”微倾,茶鹾泼溅石榴裙,晕开如血渍。她目光却如冷针绞紧他绯袍下摆:“三郎这身绯袍好生威仪!光耀夺目,若是不慎沾了我这院里贱土——”腕间珊瑚数珠骤顿,声轻柔却刺骨:“明日御史台‘衣容失检、践污庭阶’的弹章,怕是要比宫门晨鼓还骇人呢!”
崔叔彻折腰如劲竹覆雪,姿态恭谨:“母亲言重。孩儿闻四弟生还,喜极忘形,擅闯内院,特来请罪。”俯首时眼锋低敛,袖中铁拳却已暗攥至骨节青白。
午正时分,虎啸堂内一片通明。炽烈阳光穿透琐文窗格,在尺八青砖地上烙下锐利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药香与艾草辛气,混合着一种凝滞的暖意。
崔叔彻踏入房门,脚步蓦地一滞。灼目光线让室内纤毫毕现。
少女正侧身对门,俯首专注地为崔季骁施针。素日覆面的轻纱为便利起见,松松系于颈后。正午烈阳如开物天工,将她左颊照得通透——肌肤白皙胜雪,下颌至耳廓的线条流畅如玉匠精研,寻不出一丝瑕疵。日光甚至映透她薄薄的耳廓,晕出暖玉微光,几缕散落的鬓发亦被照得澄澈。
这毫无保留的纯粹之美,在药气氤氲的室内,恍若新雪落于红炉,瞬间夺去所有目光。崔叔彻心头那潭宦海沉浮中波澜不惊的静水,竟被这极致的光明与纯净凿开一道裂隙,漾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然而,就在他凝神之际,少女因针感微调身形,整张脸庞更清晰地转向光处。那一直被光晕淡化、或因侧身而隐于阴影中的右颊,霎时无所遁形!那片狰狞似熔岩凝固后又经打磨的赤痕,在午时最盛烈的强光下,其粗糙肌理、深陷沟壑,乃至边缘每一处细微凹凸,皆被放大至极致,触目惊心!
极致的完璧与极致的残缺,于光天化日之下,被造化之手残酷并置、对照、彰显无遗!这视觉的猛烈冲撞,让见惯风浪的崔叔彻亦觉心口如受重锤。他负手而立的指节无意识猛然攥紧,官袍袖口下的腕骨瞬间绷得青白。一股混杂着震撼、怜惜与痛楚的情绪汹涌而来——这怜惜,远非仅因疤痕本身,更在于造物何故将如此极端的恩宠与酷刑同时赋予一人?
雪苓正屏息凝神,指尖感受银针下气脉流转,忽觉门前光域被一道挺拔身影遮去泰半。她下意识循光抬眼——
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深若寒潭、锐如鹰隼的眸中!那目光的主人立于门框光影交界处,身着绯色官袍,身形笔挺若松,面容清俊却带着久居权位的疏离与审度。腰间银鱼袋反射刺目光点,刻着狴犴的虎头符牌更添凛然威严。
最令她心悸的是,那目光竟毫无避讳地、直直落在她的右颊——那片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倍显狰狞的赤痕之上!
待施针完毕,雪苓足尖微撤,双手压住左衽衣缘,依礼俯身:“民女见过官人。”
垂首时,日光穿透那片赤痕,竟映得狰狞处如烈火涅槃的凤翎,赤红底里隐隐浮起星砂般的金芒,似有碎金在浓稠朱砂中悄然流淌。
“小娘子万福,请起。”崔叔彻广袖微展,唇边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如春风拂过冰面,“这位是……?”
“民女凌雪苓,随父入山采药时,偶遇虞候重伤。”
“原是四弟的救命恩人?”崔叔彻转身,肘尖轻搭在崔季骁未伤的肩上,眉峰戏谑扬起,“四弟啊四弟……阎罗殿前走一遭,倒让你学会了‘黄泉路上拐带司命娘子’的本事?”
崔季骁虽不能视,闻声便知是三哥到了,笑着侧首朝向雪苓:“雪苓娘子莫惊,此乃崔某三哥叔彻,现任大理寺少卿,专为查某这伤案而来。他这人惯爱说笑,嘴上没个正经,心肠却是极热的。”
说罢笑咳震得眼纱微颤,“三哥,积些口德!莫吓跑了我的救命菩萨。对了,三哥,赵都头肩伤如何?此次全赖他一路护持……”
阳光斜切纱窗,崔叔彻目光如电,倏然捕捉到雪苓赤痕边缘在光影间有极细微的金砂随肌理起伏,若隐若现,如古画上剥落的泥金祥云纹。
他心底疑云骤起:“这朱色斑斓异样,不似天生……倒似年贡‘佛头青’中掺入金粉所致?
他目光如探针般凝注于那片赤痕,锐利得似要刮骨鉴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雪苓倏然后撤半步,姿态恭谨却疏离:“少卿与虞侯手足情深,叙话家常,民女微末之身,不敢叨扰。”
语毕,她转身沿廊庑悄步退去,身影没入那片经霜犹赤的南天竹丛后,唯余药囊穗子掠过砖面的细微声响,一缕白芷清苦之气在午后光影中缠绕不散。
崔叔彻拂袍坐于榻沿,指尖虚悬于遮眼素纱三寸处,声沉似铁:“此毒伤如何中的?细说。”
崔季骁齿间泄出冰碴似的冷笑:“鬼哭峡那伙马贼,绝非寻常山匪!尽是辽人精锐假扮!领头耶律骨咄身着军器监金缕软甲,狼头箭淬了寒鸦奇毒!三哥……他护心镜夹层里,藏着一张盐引残片!此事绝非劫掠这般简单……”
崔叔彻喉间“军械”、“盐引”等字眼滚了又咽,反手扣住弟弟腕脉,似探伤,又似压制翻涌的思绪,改口道:“罢了!荡寇擒匪是你所长,勘验断案是为兄之责。你如今只管养伤——待来日揭了这素纱,白矾楼的‘山煮羊’,管叫你暖透脏腑,补回元气!”
他起身时,绯袍掠起一阵穿堂风:“大理寺廨署里还堆着枢密院新移的三箧边备文牒,皆是急务……”
行至门边,忽又回望。
但见窗外炽白的天光绞碎银杏金叶,扑打槛窗,碎金般的明暗在室内流转。崔季骁蒙眼的素纱在透入的强光中起伏摇曳,似有万千未诉之言,凝作无声的霜气,浮沉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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