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时分,霜钟浑厚的声波荡过汴梁城,惊起寒鸦数点,在灰白的天际划出零乱墨痕。镇珉石宫门前,碗口粗的鎏金铰链被宫人缓缓拉动,发出沉重威严的摩擦声,巨大的宫门徐徐开启,露出其后深邃肃穆的青石御道,道旁石望柱上覆着一层薄薄白霜。
王氏的厌翟车早已停驻在东华门外。车前五色旒苏高悬,“靖安侯”朱漆金字牌在清冷晨光中熠熠生辉,与道旁枯枝头凝结的晶莹雾凇交相折射出寒光。贴身祝妈妈双手捧着一只鎏银双螭衔珠手炉,炉内上等香炭煨着御赐安息香饼,袅袅青烟绕车帷升腾,如冻河初晨升起的稀薄雾霭。
祝妈妈身罩一件灰鼠皮镶边的青缎背子,以御深秋寒意,头上乌绉特髻纹丝不乱,耳后玄罗帕压出利落折痕,尽显高门仆妇严谨风范。见黄门内侍开始唱引,她急步上前,以麂皮裹手,稳稳扶夫人下舆。
王氏身着蹙金孔雀纹缎料大袖披风,领口镶一圈珍贵猞猁裘锋毛,厚实孔雀纹锦裙长曳,扫过宫门覆霜石阶,留下淡淡痕印。
殿内,沉水香的馥郁漫过竹丝地衣,氤氲出宁和之气。太后手持小金剪,正细心修整汝窑天青釉盘中供着的香橼。忽闻玉佩清响,入内内侍省都知张怀瑾躬身趋入,跪禀:“启禀太后殿下,靖安侯夫人王氏,于殿外候旨觐见。”
太后轻轻搁下金剪,敛了敛宽大的蹙金云凤纹绛锦袖缘。
王氏低眉趋行至拜位,依礼端拜,声清晰恭谨:“妾靖安侯门王氏,恭祝太后殿下千岁寿安。” 翟冠珠珞垂覆,金约东珠温润,几欲及地。
“靖安侯夫人快请起。”太后以玉鸠杖虚托其腕,凤目微扫,宫婢悄无声息退入侧廊。殿内霎时静谧,唯闻更漏。
太后引王氏同坐紫檀四合如意纹榻,执其手温言:“瞧你眉间锁愁,此番入宫所为何事?可是家中有难?”
王氏未及开口,泪已先落。
泪珠坠在孔雀纹锦裙的膝襕上,浸湿了盘金羽线,光泽顿时黯淡。翟目所嵌宝蓝石映着光,流转出深墨色的忧戚:“太后殿下…是为骁哥儿。他奉旨清剿鬼哭峡匪患,却遭辽寇埋伏,身中寒鸦毒箭…那剧毒阴狠,已侵损双目……”
她以鲛绡帕轻拭翟袖,声音哽咽:“翰林医官院医官说,唯…唯九转还阳草或可拔尽寒根,保全性命,复明有望——”
话音未落,她双手叠覆于太后手背,语带哀恳:“姐姐!御药院里…可还有这救命的仙草?”
太后执鲛绡帕角,轻轻为她沾去睫边泪珠,软语温声如初雪融泉:“小妹莫要焦心!骁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还记得他襁褓中攥着我金锁玩耍的淘气模样,如今想来犹在眼前……”
凤眸转而凝沉,语气斩钉截铁:“既关孩子性命,纵使此草近年稀少,库中所存不过三五株,天家宝药又何足惜?”
她扶案扬声道:“张都知——”
“执予牙牌,即刻传谕御药院勾当官:速将库藏九转还阳草全数取来!”
一旁身着青孔雀纹锦褙子的李掌事急步上前,垂手屈膝,奉上一枚紫檀木牙牌:“符信已备,请张都知亲赴御药院提取。”
张怀瑾躬身双手接过牙牌,绿色圆领官袍的下摆轻掠地面,如微风拂过寒潭,漾起细波:“臣领旨!”
约三刻后,张怀瑾捧着一只青玉药匣疾步返回。启匣刹那,三株形态各异的九转还阳草静卧其中,散发的异香清冽如雪涧松风,霎时盈满殿阁,闻之令人心神一清。
王氏遽然离座,便要行顿首礼:"臣妇王氏代骁哥儿,诚惶诚恐叩谢天家再造之恩,此乃浩荡皇恩,臣门永世不忘..."
太后已含笑抢先搀住其臂:“快起来!你和我姐妹之间,何须言此恩谢?”忽又指尖轻点王氏袖间精致的缠枝莲纹,语气转为家常关怀:“说起来,骁哥儿也到了婚配之年了吧?待冬至入觐,我让安宁郡主在绛雪阁备下好茶...那孩子品貌端庄,眉眼间倒有几分你年少时的模样。”
王氏眼中浓重的忧色顿时融化,透出几分真切喜色。姐妹二人执手细语家常,窗格日影渐移,方才依依话别。
午正时分,赤乌熔金,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靖安侯府乌头门前戟架上的松木长戟,被晒得蒸腾出淡淡的树脂甜香。王氏疾步穿过素面青石门槛,一名亲从踏着尺八青砖地面小心趋近,叉手低声禀报:“禀夫人,张医官已在颐安堂等候回话。”
王氏一把掀起堂前悬挂的锦缎暖帘,其上繁复的缠枝牡丹纹在堂内青砖地上投下富丽而晃动的影斑。
张医官见夫人入内,立刻趋前三步,躬身长揖:“恭请夫人金安…四郎君目疾…”声音干涩,似粗砾堵喉。
“究竟如何?”王氏屈指,重重叩在花梨木螭纹案几上,震得案上定窑白盏中茶汤漾起层层涟漪。
张医官脸色一白,竟扑通跪倒在地,幞头触地铿然作响:“下官惶恐!昨日进献的决明升阳汤…竟似石沉寒潭,全然无效…”冷汗沿其鬓角滑落,无声坠于青砖,“此毒阴诡如附骨之疽,非…非翰林院常例可解啊…”
王氏腕间虾须金钏猛地击案,泠然如冰迸裂:“朝廷俸禄竟养出尔等管中窥豹的庸医!”云袖翻飞处,那盏定窑划花盏被扫落在地,迸作满地玉屑寒光:“立刻滚回翰林院,重修《太平圣惠方》!”
望着张医官踉跄退去的背影,王氏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疲惫道:“传西偏院那两位草泽医来。”
凌氏父女敛衽入堂,凌玄子恭敬叉手,雪苓垂首万福。行礼间,目光正迎上案几中央那隻敞开的青玉药匣——
雪苓眸中顿时亮如星辰,低呼:“爹爹,快看!是九转还阳草!”只见那草叶舒展,色泽如孔雀翠翎沐日,叶面天然霜纹似汝窑冰裂,映着窗隙透入的晨光,灵气逼人。
凌玄子银须微颤,激动躬身:“谨禀夫人,此乃天佑虞侯!得此灵草为君药,辅以老朽家传针砭之术,十日之内,必能拔毒固本,复明可期!”
“十日?”王氏凤目骤然一凝,寒光乍现。十日?!让这江湖医女日日出入骁哥儿寝居、肌肤相近?此等逾越尊卑、玷辱门楣之事,若传扬出去,靖安侯府的颜面何存!只怕此女心生妄念,借机挟恩图报,妄攀侯门玉阶——那才是泼天的祸事!
王氏将手中铜错金手炉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震响:“侯门深院,岂容草泽医人久滞?莫不是要效那白猿盗匣、拖延时日的故技?”
凌玄子再次躬身及地,言辞恳切:“夫人明鉴!今值霜降三候,五运六气转至太阳寒水司天,正是天地阴气最盛之时。此寒毒遇阴则戾气张狂,其根已潜窜足太阴脾经三阴交。治法则需依针灸图经,每日午时引天地至阳之气贯入百会,辅以艾灸关元固本培元,方能将深毒逼出涌泉。非十日不能涤净毒根,若强行峻治,恐毒气反噬上攻髓海,则永无复明之望!”
王氏染着丹蔻的指尖倏地指向雪苓:“纵然需十日,然闺阁女子岂可执针窥探郎君玉体?此乃违逆礼法,有损男女大防!”
“夫人明鉴!”凌玄子展开随身麂皮针卷,露出内里寒光熠熠的金针,“此毒奇特,需分施阴阳二针,相辅相成——老朽行午针开阳关导气,需小女同时执子针锁阴窍固本。若缺了子针封守涌泉,毒气一旦逆冲百会,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损伤虞侯元神根本!”
王氏凤目微眯,目光在父女二人与那盒灵草间反复扫视,终从齿间迸出字来:“……姑且允此女执针……”
忽又以银鼠护手掩唇轻咳一声,厉色补充:“然需以素纱覆腕至肘,隔绝肌肤!施针之时,倘有毫厘逾矩、目光斜视,休怪侯府以乱礼之罪,立送开封府衙究办!”
言毕,王氏拂袖而去。管家陇墨躬身引着凌氏父女,穿过几重庭院,往崔季骁养病的虎啸堂行去。
崔季骁所居的“虎啸堂”内青州驼绒毡铺地,温暖寂静。黄铜狻猊熏笼徐徐吐纳苏合香的暖雾,宁神定气。凌氏父女入内时,崔季骁正戴银鼠暖额,斜倚于黑漆嵌螺钿靠背椅上。蒙眼的素纱在炉火映照下,隐约透出眼底微青的翳影,如薄冰覆于深潭,静默却令人心忧。
凌玄子上前叉手:“虞侯,老朽即刻以子午流注针法为先导,通调手三阳、足三阳经络,再以九转还阳草为君药拔毒。行针之时,真气冲贯经脉,或有酸麻胀痛之感,望虞侯宁神静气,切勿移动。”
雪苓安静跪坐于一张厚重的榉木大案前,取三茎九转还阳草,置于定窑月白釉研钵之中。玉杵徐徐旋磨,一股奇异清香弥漫开来,如雪崩松涛,瞬间盈满室内。她继而倾入研好的冰片、珍珠粉于钵中,注入依古法汲取的阴阳水,置于文火之上缓煎。不久,琥珀色的药浆渐渐凝若蜜胶,光润流转,异香扑鼻。
“苓儿,添两枚红箩炭。”凌玄子忽道。炭盆中骤腾橘红色火焰,暖流轰然驱散堂内最后一缕霜寒——此举正是为稍后行针需袒露背部而备!
雪苓依言将素纱仔细缠裹至肘,轻步上前,垂眸屏息,为崔季骁解开玄色直裰的系带。少年紧绷的脊背逐渐袒露,肌理分明,肩胛骨下方一处旧箭疤投下龙鳞状的深影。一粒汗珠沿他脊柱沟缓缓滚落,无声渗入驼绒毡中,那静谧竟似晨露坠于松针,于极静中砸出惊心动魄的无声雷鸣。
崔季骁喉结剧烈滚动。从未有女子指尖如此贴近他的脊肤,即便隔着一层细纱,那若即若离的触感仍如春蚕食桑,带起一阵细密痒意,如蚁行钻心。他肩胛肌肉倏然绷紧,如临大敌。
凌玄子执七寸金针立于其背,雪苓则持三寸银针对准胸腹要害。双针看准时辰,同时精准刺入膻中、至阳二穴——
“嗤!”
一声极轻的异响,崔季骁背部肌肤之下,竟有靛蓝色毒纹应声浮现!如哥窑冰裂釉纹般骤然绽开,随呼吸微微明灭游走,似深海中文鳐鱼的骨刺浮于波光,诡谲莫测。
一刻后,双针拔出,那骇人毒纹倏然隐去。崔季骁周身腾起阵阵白气,如雪原骏马驰骋不息。雪苓取过松江细棉药帕,隔着手臂素纱,为他轻拭颈侧不断渗出的汗珠。纱纹摩挲过旧箭疤时——
少年喉结猛地一颤,如中流矢!这细纱拂过的痒意,竟比昔日狼牙箭贯肩更令他心惊。一声闷哼化为滚烫的呼吸,渗入她腕间纱缕。他置于膝上的指节猛然蜷紧,死死抠入银鼠裘柔软的皮毛之中。
雪苓指尖缓缓移向他脑后,素纱包裹的纤指小心翼翼解开蒙眼的纱结。纱带滑落刹那,她的指腹无意擦过他敏感的耳廓——
崔季骁耳尖骤然红透,如滴血珊瑚!从未有女子指尖如此贴近,那微凉柔软的触感恰似春冰融溪,猝不及防淌过心尖,激起阵阵战栗。他下颌绷紧,喉间滚过无声却剧烈的悸动。
雪苓执起铜胎螭吻药瓶,龙喙轻倾,声音柔而稳:“此药以九转还阳草为主,佐以冰片、珍珠粉等珍材,需点入目窍。初时或有针砭之寒刺,请暂且忍耐。”
药液滴入目中的刹那,如天山雪水灌顶,刺骨寒痛激得他足趾猛然蜷缩,如握坚冰。俄顷,寒意却又转为钱塘春潮般的温熨之感,舒泰之意自目窍缓缓漫涌,通达四肢百骸。
雪苓隔着一层素纱,以指腹为他轻揉太阳穴。她袖笼间那缕忍冬清苦混合着白芷温辛的气息,如初雪消融于暖泉,氤氲升腾,无孔不入地渗入他被寒毒折磨得异常敏锐的感官。这气息温柔地萦绕在少年鼻端,直抵心窍……
崔季骁睫毛细密颤动,如冻土下蛰虫感知到第一缕春风。无边黑暗里,那缕独一无二的、带着药草清苦与女儿家温软的气息,竟穿透寒毒带来的麻木,如暖针刺入冰髓。它无声地蜿蜒,悄然浸润他十载疆场以铁与血浇筑的心防。
朦胧感知中,唯有光晕勾勒出雪苓模糊的轮廓,鸦青鬓角仿佛簪着绿萼梅的初胎,素纱随她吐纳微微荡漾,如西湖烟波般朦胧。虽眉眼细节模糊若隔生绡,但纱角偶现的那抹朱砂痕,却似熔金烙铁,在他永恒的黑暗里烫下不灭的光痕。
“凌…娘子?”少年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砺,“在下…似能见‘雪压忍冬枝,金蕊破寒霜’。”他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似新月映雪,平生首次藏起心间悸动,不为破敌,只为守住这一缕悄然滋生的情愫。
凌玄子缓缓敛针入卷,纳入麂皮针囊,转身执笔疾书,将调理药方递与雪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欣慰:“苓儿,依此方为虞侯每日煎服两剂。十日内,虞侯必当重见清明,届时这汴京繁华、 御街 之上的灼灼灯火,皆可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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