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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赵泽荫拉我上楼,来到甲板上,渡口的风吹着我的长发,远处的云已经在集聚。

“还没有商定。”

“你就这么讨厌锦州吗王爷。”

望着远方,赵泽荫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回答我,只是在夜色快要降临时才说,“太让人心烦了,那个地方。”

“因为斗争,因为催婚是吗?”

靠在栏杆上,赵泽荫看着我说道,“唯有离开才能感觉到自由。”

我此刻是真的心慌了,可到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你怎么了,欲言又止。”抬手撩了下我的发尾,赵泽荫笑道,“有话就直说,扭扭捏捏。”

“这么急吗,这次去曲州,你就不回京了吗?”我知道自己因急切而开始语无伦次了,可脑子里有些乱,嘴巴根本不受控制,“太突然了,其实锦州没那么糟糕,而且西境的事尘埃未定。”

“……”

“而且,而且……”

“黄一正。”赵泽荫向我走近了一步,微微俯下身问,“你想我留在京城。”

“嗯,想。”

“原因呢。”见我眼神闪躲,赵泽荫抬起我的下巴,“总要有原因。”

“说好的,等你生辰我给你做生日蛋糕,你不在锦州我怎么做呢。”

“……谁说我想吃。”赵泽荫皱了一下眉头,又说,“看来你也没什么正儿八经的理由。”

“有有有!”

越凑越近,我看着赵泽荫的眼睛,竟然想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

半晌,见我急得直冒汗,赵泽荫这才哈哈哈大笑起来,他刮了下我鼻尖上的汗笑道,“骗你的,我不是大都督,太湿热,我才受不了那种气候。”

“你!”

赵泽荫一脸得意道,“看来把你逼急了,还是能隐约显露出真实的一面。”

“赵泽荫!”

再次凑近我,赵泽荫盯着我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喜欢戏弄你,为数不多的乐趣!”

我气得脖子都快憋红了,好啊,耍我,我有的是机会报复回来,不急,不急!

这时苏力跑上前来,附耳赵泽荫,后者眼神一凛然低头转告我,“渔关码头,上船了。”

我突然紧张了起来,终于,要分胜负了。

离开福船,并没有骑马回去,赵泽荫带我在街上边走边逛,他拉了下我的手,道,“瞧你紧张的,手上都是汗。”

我甩甩手嘟囔道,“我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不像王爷你。”

“一正,这种杀头的事儿你也敢做,说实话我挺佩服你。虽然你没有直接参与,但只要把徐鸮扣在手上,宋鹤就不怕你不认这笔黑账。”赵泽荫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街巷,说道,“就赌他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赵泽荫说的我当然知道,但,不仅仅如此,宋鹤拿捏了我的把柄,迟早会用来胁迫我为他做事。可惜,这只是他认为的,我黄一正怎么可能任人摆布。

正在路上走着,突然,我在人流中捕捉到一个见过的面孔正朝我们走来。我连忙拉住赵泽荫,“那个刺客。”

仍旧风轻云淡不为所动,赵泽荫轻轻握住我出冷汗的手,“不怕,我在。”

越来越近,那叫祝山枝的男人大剌剌走近,递过来一个纸条,“二位尊客,有好戏看可愿前往一观。”

赵泽荫接过一看,字条上写着,定风波,待子时,再登台。

周扈的字,依旧令人印象深刻。

“恭候大驾。”深深冲我们作揖,祝山枝竟然堂而皇之走了,消失在人流中。

赵泽荫叹口气,说道,“还是这么爱故弄玄虚。”

“我倒要去会会他!”

“急什么,离子时还早,而且也没说地址。”

我愤然道,“还能是哪儿,张家戏院!”

昔年红极一时的张家戏班,如今早已人去楼空,荒草蔓生。城郊那处荒废的院落里,墙垣倾颓,野藤攀爬,一派萧瑟。红色的灯笼幽幽亮起,悬于残破的檐下,光芒猩红如血,在沉沉夜色中无声摇曳,映得四周影影绰绰,格外瘆人。

赵泽荫只叫冯玉带了数十人随行,我们来早了些,门口两个面无表情画着戏妆的丑角正在等待今晚唯二的客人。

观众席上,只有两盏已经冷掉的茶,里面飘着红色的小果实。

赵泽荫并未被这诡异的气氛所影响,他只问道,“这茶里是什么玩意儿。”

“是红珠草的果实。”我闻闻,抿了一点,“没有毒,但一般也不会拿来泡茶。”

正说着突然一声凛冽而密集的敲锣声将我吓得差点蹦起来。赵泽荫扶着我,看向那逐渐亮起灯的戏台,“开场了,这场戏终于要结束了。”

上台的红珠虽是花旦扮相,却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个男人,是顾彦。

只有锣鼓声,却无人和唱,这是一场无声的戏。

红珠被选为河姑,她被投入江中,这时河怪现身了,那河怪张牙舞爪,竟是花殊藜扮的,二人在戏台中央刀剑相向。

我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构陷周扈的那个娼妓,不是别人,正是花殊藜。

一阵恶寒攀上我的脊背,令人不适的表演让我如坐针毡。赵泽荫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看着台上诡异的演出。

就在此时,红珠被河怪一剑刺穿胸膛,大量的鲜血喷涌出来,我盯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如坠冰窟。

紧接着河怪便引剑自刎,两具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的尸体倒在逐渐渗出的大片血水中。

再也抑制不住,我干呕起来。

幕帘缓缓放下,这出戏结束了。

“二位尊客,以这种方式结束这场闹剧可还满意。”

我扶着赵泽荫站起身,看向神情自若的祝山枝,“割了他们的舌头,好让他们认了这罪,就像被投入江中的河姑,只要能平息神怒民怨就行,是吧。”

祝山枝撇撇嘴,说道,“你们想要的结果我家主人已奉上。”

赵泽荫笑道,“真无聊,杀两个人罢了,如此这般大费周章,真是恶趣味。走了,浪费本王睡觉时间。”

跟着赵泽荫下楼走到院子里,我没有胆量再看一眼戏台。直到走出门,上了车,我才靠在一边,用力喘息。

帮我擦去汗,赵泽荫叹道,“你怕血怕成这样。”

只是本能的反应,我解开领口的扣子,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该死,这个疯子,一定要当面处决害死周扈和李浩然的罪人吗,我万万没想到,顾彦和花殊藜会这样死。

“他始终没搞清楚你到底奔着什么来的。”将我揽到怀里,赵泽荫说道,“这么一看仿佛是你赢了,一正。”

哪有什么输赢,已经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即使真相终见天日,又如何呢。

突然间,一股悲哀从我胸口蔓延,眼泪不由自主流出来,周扈,李浩然,张九爷,思弦,戏班,红珠,顾彦,花殊藜,艾卿,刘尚志,黑鱼寨,乌羽堂,丰州,大梁,时间和历史会记录一切,如同顺流而下的江河,带走一切美好和污垢。

我趴在男人怀里,想着过往的很多碎片,无数的人在我面前匆匆走过,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台词,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所经历的一切真的不是一场梦、一幕戏、一首曲,一本书吗。

有些木然地回到屋里,泡在温水里,我望着气泡不断散逸,窒息感让我大脑发紧,甚至逐渐变得一片空白,人会本能挣扎,死亡的另外一端会是什么。

猛地,有人将我捞起来,“喂!黄一正!”

我猛烈咳了几声,这才看清男人的脸,他一脸惊诧将我抱出来,扯下纱巾裹在我身上,“你没事吧!我头回见洗澡也能溺水的人!”

我擦擦脸问道,“赵泽荫,你希望历史怎么记录你?”

也没避着我,赵泽荫脱掉弄湿的衣衫,又换了一件长袍,“我不在乎。”

“万一有人瞎写呢。”

又扯了一条纱巾,赵泽荫绕到我背后一边帮我擦头发,一边笑道,“有时候搞不懂你脑瓜里都在想什么。瞎写就瞎写吧,那会儿我人都没有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把史官儿抽打一顿不成?”

“不行,不能让他们乱写。”我仰着头说道,“后人会看到的。”

笑得有些夸张,赵泽荫双臂搭在我肩上,在我耳边轻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以为会着多少笔墨。”

“不会的,你会名垂千史,所以你要好好记录自己的历史。”

“……”

我默默爬上床,盯着晃动的烛影,脑子中竟然浮现出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是了,她曾带我去过一个全是书的地方,她给我拿了一本恐龙绘本,自己在不停找些什么。她在喃喃自语什么呢,她一边翻书一边流眼泪。

她好像在说,还好,历史里的你不是那么坏的人。

她在说谁?

“你真没事?”

将男人覆在我额头上的手挪开,我严肃地说道,“我说的话你记住没,好好记录自己的历史。”

“怎么记录?”

把我问住了,是啊,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绞尽脑汁想了想我回答道,“首先得成为一个值得被记录的人,对,第一步。”

“我有什么值得被记录,被铭记。”

我支起胳膊趴在赵泽荫胸口,“人生这么长,你一定值得。”

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男人又问,“一定吗?”

“至少我一定会记住你,我会在某一个时刻,在某一个角落,看到属于你的一切。”我笑道,“也要多给自己留几幅画像,让大梁最好的画师把你最好看的模样留下来。”

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赵泽荫侧个身,将我圈在身下,“好好好,我记住了黄大人,乖乖睡觉,再不睡天要亮了。”

我伸手抱住赵泽荫的腰,闭上眼睛,“你值得的,一定。”

次日睡到中午,难得我竟然比赵泽荫醒得早,我低头一看,我没穿衣服,只盖着纱巾,一时间有些懵,但还是连忙去找衣服穿,丁零当啷的声响把赵泽荫吵醒了,他看我慌乱地穿衣服,戏谑道,“放心,没什么记忆点。”

我红着脸吼道,“你敢说出去,小心我——”

“啊啊啊啊知道了,严刑拷打是不是,怕了怕了。”

我收拾一番叫上赵泽荫一起出了门,既然笙磬楼没了主,我可以去会会那个瘸子了。

下着雨,中午已过,客人不多了,掌柜好像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依旧做着生意,招揽来客。

要了黄鱼羹,熟练地扯断一根头发扔进去一搅和,拍桌子叫来掌柜和小二,不依不饶要他们的厨子出来道歉,知道我身份特殊,见连连赔礼道歉不顶用,掌柜准备抓个人出来顶罪。

那个叫北荻的瘸子被人拎出来按在地上不停磕头,可男人没有一丝反应,脖子上的叶型挂坠不停晃动。

“小白,把这家伙带出去教训一顿!”

像个没有知觉的假人被拖了出去,北荻依旧没有言语。掌柜见了了事,开心地抹了抹汗,送我和赵泽荫出门。

“啧啧啧,好会演啊,黄大人。”

“过奖过奖,演技也就一般。”

在小巷里,北荻已经被踢踹了一顿,他坐在雨里仍旧一言不发。我弯腰一把扯掉他脖子上的挂坠。不如头一次反应激烈,北荻只是微微仰起头看着我,这一刹那我仿佛明白了赵泽荫所说的,何为投降。

“红珠草,果实赤红,味苦,可入药,江边到处都是,微末的杂草,确实很难在第一时间就认出来。”

“命如蝼蚁,怎么配得到你们这些上位者注视。”

我蹲在北荻面前,晃晃手中的吊坠,“来做个交换吧,用红珠的故事来换你最珍视的东西。”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一生锦衣玉食,有的人却不得不拼了命在生死线上挣扎。红珠出身悲惨,没有享受过一丁点的亲情,像块破布一样任人蹂躏,最后还要被投入江里,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那一晚,她躺在水神祠的神像下,她麻木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明,所愿皆无回应,所恨也无力呐喊,求救的话,真的可以得救吗。

悄无声息,这世上没有神。

可他来了,那个略有些莽撞的男人闯了进来,他自己都在害怕却还是尽全力安慰着即将死去的河姑,他说,我一定会救你的,就算天灾需要人负责,也绝不会是一个被众人推向命运深渊的,悲惨的姑娘。

那时候周扈刚来上任,他仍在熟悉着安新县的一切事物,他并不知道也不清楚即将死去的红珠到底有多惨。漏夜来找他,求他救红珠的人,正是北荻。

北荻,天生是个瘸子,因家贫貌丑一直孤身一人,他可怜红珠被其父逼做船妓,他每每看到那个麻木的女孩时,都会心生怜悯,两个悲惨孤寂的灵魂似乎在某一刻获得了片刻的慰藉。在知道红珠要被投入风波江时,北荻鼓起勇气拼上性命去求新上任的县令救救她,他没有想到,这个新来的父母官会站出来救红珠,求救难道不只是喊喊而已吗。

那晚,他们在水神祠制定了一个几乎不会成功的救人计划,由周扈拖延时间,在水流不那么湍急的时刻将红珠投入水中,由水性极佳的北荻负责在下游救红珠。

可第二天,天下着大雨,周扈已经竭尽全力拖延,也没能够等到雨停。

北荻确实抓住了红珠,可却被水流带到了下游,二人精疲力尽时被另外一个人所救。

这是红珠故事的前半段,而后半段,故事的走向逐渐脱离了寻常人的想象。

活下来的红珠开始憎恨那些曾经欺辱她的人,她入了黑鱼寨,又得贵人相助,不仅逐渐掌控了这个水匪寨子,还借着投诚的机会控制了其他寨子,她成了丰州各路官员敛财的工具,她也借那些官员之手操纵着安新县堤坝修筑之事,她要让这堤坝永远都修不成,她要让这泛滥滔天的风波江成为她复仇的工具。

周扈在临死前已经逐渐洞悉了事情的真相,红珠便指使走卒构陷他,害死李浩然。

不需要明说了,那个无意救了红珠和北荻的人,正是恰巧路过的瑞亲王赵怀忠。

上位者的一个暼视,令仰望者视其为神明为之癫狂。即便真正竭尽一生所能妄图结束红珠悲剧的人,是那个勇敢站出来、承受众人责难、执意推倒神像的周扈。

那个男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暴露红珠的存在,他甚至希望借定风波这出戏鼓励红珠好好活下去。

真相,一直就在那里。

看着男人一瘸一拐消失在暴雨中,我竟然有一丝恍惚。我觉得我不会再看到这个叫北荻的男人了,他爱最初的红珠,却不知道对现在的红珠怀揣怎样复杂的感情,他选择伏击我,或许只是为了帮助红珠完成她的愿望,又或者只是想借我之手,解脱。

[小丑][小丑][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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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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