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婢女,虽已见过多次,但我却仍不知其姓名。
有趣,这位假冒丁半夏的女刺客,竟然叛逃了。不知为何,在这本该肃穆的场合,我竟有些想笑。她选的时机实在精妙——正在使团进退维谷之际。兹县地势复杂、山匪横行,聪明人必定转头扎进深山,叫人一时难以追踪。而下一站便是小林县,那个什么哈吉阿将军恐怕早已备好仪仗、静候“公主”驾临。真是高明,这假公主胆识非凡,深知兹县正是最佳的脱身之地。
莫非……祝山枝一路尾随,其实是在监视她?
这倒也说得通。若她真如我与赵泽荫所推测,是专为刺杀阿加帕而来,那么事成之后,她注定难逃一死。若非被训成了死士,又有谁愿接下这等有死无生的买卖?更何况,她还怀有身孕。
“贺大人,兆业将军,等我一刻钟。”
转身去找了兰芝和随行的医师,兰芝此时知道瞒不住我,低声告诉我,丁半夏确实有身孕了。
我又问,何以见得。
兰芝摆了一堆证据,可偏偏没有人给她丁半夏搭过脉。
我揉了揉眉心,罢了,这个事不太要紧,并不影响大局。回到贺尘戈的房间,只见赵泽荫依旧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样。
看着那个小婢女,我说道,“二位大人紧张什么,同庆公主不正端端正正坐在这儿么。”
赵泽荫闻言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却没吭声。
“黄大人!你,你这是——要欺君啊!”
“这就怪了,谁敢说她不是同庆公主,就算把丁程叫来这也是他丁家的女儿,名副其实的同庆公主丁半夏!”
兆业看着我,又暗中看向赵泽荫,压低声音道,“黄大人可是有什么打算,不妨如实告知。”
“两位大人仔细想想吧,你们真的见过同庆公主长什么样子?她平日里都得带着面纱,除了兰芝,这个婢女,还有我,在场的人谁见过她?哪怕是无意间瞥见了就真的记得住?丁半夏相貌普通,你叫我描述我都不知从何讲起。我就说这个丫头是公主,装作婢女模样也不过是避人耳目不至于路上被贼人袭击。你二位能拿出什么证据驳斥我?”
“哈哈哈,看来黄大人是准备指鹿为马、偷梁换柱了。”一直不开腔的赵泽荫大声笑起来。
贺尘戈脸色铁青,连连摇头,“万万不可!这可是杀头大罪!”
“公主只是个弱女子必不会跑远,黄大人,我已派人去追,想必很快就能把公主找回来。”
眼下丁半夏早已被人调包之事绝不可声张,我向赵泽荫递了个眼色。
他会意,不紧不慢地踱至我身侧,继而转向贺兆二人,“依本王看,”他声调沉缓,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公主自然要寻,但和亲行程亦不可延误。此刻若自乱阵脚,反倒惹人生疑,难以向两国交代。”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婢女,“倒不如暂且由这丫头顶替几日。反正抵达小车国之前,‘公主’无需公开露面。正好借此周转之机,我等暗中全力搜寻。若能及时寻回,自是万幸;倘若不能,再行禀奏圣上,请旨定夺也不迟。”贺尘戈哭丧着脸,说道,“可,可公主的画像,已经送到小车国了……”
赵泽荫俯身看着那个小婢女,一脸温和地说道,“偷梁换柱而已,恰巧本王在小车国——有个熟人。”
兆业咬咬牙,拍拍贺尘戈的肩膀,“就按照王爷的意思办吧!哎,竟然溜了,真是——”
密谋结束,天已经蒙蒙亮。
赵泽荫被人打搅了美梦,一脸怨气,回屋躺在床上他嘟囔着,“连个人都看不住,真是够了。”
“没事儿,有人比我们更急,临上台,主角跑了。”
我终于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有趣,好个阿呼团,尽出些不靠谱的杀手。赵泽荫向我看来,见我要穿衣服他一把拉住我,手在我腰上摸了摸,“瞧你这幸灾乐祸的样儿,这会儿不哭了。”
“我对这二人不太了解,皇上可有圣断?”
“贺尘戈看似为人散漫但很有风骨,兆业不用说了,勇武耿直,又能喝酒,当然论酒量,王尧哥更胜一筹。”
也就是得保住这二人了,眼下使团还要在兹县停留两日便要启程去小林县了,左不过七八日便可到达。不能大张旗鼓追寻丁半夏的下落,只能粗略搜查,多半是白费劲。
“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打算?”
回过神来时,赵泽荫已经把我拉到床上躺好了,“不慌,只要是阴谋诡计,迟早会露出破绽。”
“我去趟县衙。”
按住我,赵泽荫已闭着眼睛准备睡回笼觉了,“陪我睡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我这几天累坏了,虽然心里仍旧担忧,但知道桑鸿去了浮荼城,便有了一个不太遥远的期盼,这个老头还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哪怕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带他回来。
冗长泛黄的梦在赵泽荫的拍打中结束,已过中午,随便吃了点饭我便跟着赵泽荫去兹县县衙,李凤年哪敢得罪这位荣亲王,迅速把差事办妥了,我也得知了师父身上发生的后半截故事。
几个贩子把桑鸿带出了兹县,乞丐头子交代说,都是带去浮荼城的,因要活人,也不会苛待,毕竟贵着呢。
是啊,光是给罗川的好处费就有一百两,可想而知我师父多金贵。
不过面前这个瘸子乞丐却袒露了另外一件事,桑鸿得知自己被卖了并没有太惊讶,反而在关心是否有急症病患,是的,这个老头顺手给这帮子不干好事的乞丐看了病,然后自觉自愿跟着接应的贩子走了,没吵没闹,所以压根无人注意。
伍良才明显得了教训,不敢忽略一个细节,他继续回禀说,桑鸿还和贩子开玩笑说刚好省事了,免得一路遇到山贼。
敢情师父把贩子当顺风车了,有吃有喝还保证安全,他乐得省事。
听完这些我心里如有小锤在狠狠敲打,这个可恶的老头,还是老样子,既来之则安之,不愁前路,安之若素。既如此他为什么不寄信给我,哪怕报个平安呢。
是他没有寄信,还是余清没收到。
我心中突然有股不好的猜想,匆忙结束了审问赶回驿站。见我进屋就开始写信,赵泽荫沉默着等我把信蜡封后装入密匣,叫人八百里加急呈送皇上。贺尘戈以为我把同庆公主失踪的事报走了,很开心我终于想通,我只笑笑,告诉他一切如常即可。
“……黄一正,写了什么。”
赵泽荫很自觉没有看我写了什么,此刻却又在问。
我阖上门,凑近赵泽荫耳边低语:“我师父的信被人截了。自打我启程去丰州起,就有人暗中算计我。”
“……你仇家倒真不少。”赵泽荫语气慵懒,却目光如炬。
“我风评素来不佳,王爷应当最深有体会。”我轻哼一声,继续道,“其实他们多虑了。师父每次来信不过报个平安,顺带寄些医案手稿供我研习。他只是个一心钻研医术的大夫,从不涉朝堂之事。”
赵泽荫低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那你觉得……会是谁所为?”
我倏然抬眼审视他,心头疑云骤起,“不会是你吧?!”
他轻叩我额头,纵声大笑,“若真是本王,你待如何?”
我一时怔住。赵泽荫也并非全无嫌疑,可他的动机何在?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师父最后一封信自曲州寄出,那时他正欲动身前往西域,正好是我准备一口气把赵泽荫攻下来的时候,鱼怀疑饵有问题,反倒去查渔夫也不是没可能。
不,更可能的是——自我决意奔赴丰州那刻起,便有人想趁此机会寻我的错处。余清身为御医,又与我交往甚密,若能从他身上打开缺口,说不定真能将我置于死地。毕竟我与余清皆与圣上渊源匪浅。凡与天子沾边之事,纵是微末疏漏,亦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原来是这样,在我搅弄别人老巢的时候,自己的后院被人盯上了。
可恶,竟因此害得我奔赴雍州寻找桑鸿,好一阵担忧,差点把我急白了头。也罢,事到如今,我必须要亲自找到师父把他带回去,再不准他乱跑!
“又走神,在想怎么对付我?”
“不是你,我知道。”
“哦!这么信任我。”
我狐疑地打量赵泽荫,他虽然绷着脸,但嘴角的笑意都快憋不住了。我搂住男人的脖子跨坐在他腿上,故作生气道,“如果真是你,劝你赶紧投降老实交代,我会原谅你。”
搂住我的腰,赵泽荫笑出声,吻了吻我的脸颊,“说老实话,我是有点想查你。”
“……啊?真是你?”我拽住赵泽荫的衣领,怒道,“你太闲了还是怎么的!”
“我说的是想,这不还没实施么。”
再次认真看着赵泽荫,我推开他站起身,“为什么?”
“你老说些很奇怪的话,什么妈妈,什么蛋糕之类的,我觉得你很奇怪。”
“你倒诚实,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大梁人。”
“……”赵泽荫的笑意逐渐消散,他也开始打量我了。
“我从未来回到了现在,所以我知道很多存在于未来的东西。生日蛋糕,电视机,相机,高楼大厦,汽车,游乐园,海豚玩偶,巧克力饼干,冰淇淋。”
难得在赵泽荫脸上看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愣了很长时间,像脑子不够用了一样,直到我再也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恶狠狠把我搂近,咆哮道,“黄一正!你敢戏弄我!”
“你知道我平时喜欢看话本,又喜欢给别人讲故事。怎么样,这个故事会不会很有趣,一个生活在未来的小姑娘机缘巧合回到了过去,遇到了你。”
“然后呢,遇到我要干什么。”
“她要夺走你的真心,叫你永远都记得她,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都永远记得。”
赵泽荫的神情再度柔和下来,喉结不着痕迹地轻轻滚动。他的目光幽深,似带着温度的指尖,一寸寸描摹过我的眉睫,又悄然落在我的唇上。我贴在他胸膛的手心之下,那心跳愈发急促有力,擂鼓一般撞击着我的掌心。
“黄一正,那你故事里这个姑娘得再主动点,起码要比现在主动得多才行。”
我在赵泽荫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她会努力的。”
温柔的拥吻,要说没有参杂**那是骗人的,只是就这样也很好,小心翼翼试探着、拉扯着、僵持着,生怕成为先投降的那一方,懦弱的却强装坚强的灵魂,需要足够多的耐心才能将其诱骗到手。
时间过得很快,整个使团好像除了我和赵泽荫,其他的人都又慌张又担忧,就连我面前这个一身红妆的“同庆公主”亦然。
我拽掉她的面纱,直把这丫头吓了一大跳。
“喜儿,是你的名字对吧。”
“嗯……”
“别紧张,不会让你牺牲的。”
几乎不主动说话,喜儿只会在他人问她问题时才会回应。
摇摇晃晃的马车令人昏昏欲睡,我撩开帘子看看,夜色中跃动的火把如点点星光,明天清晨就到小林县了,今夜使团不做休息。这些天喜儿甚是听话,听话到有些任人随意摆布的意味,唯有在给那两盆花浇水时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花盆里已经冒出了小苗,暂时还看不出是什么花。
九月悄至,天气骤然转凉。一路向西而行,沿途苍翠渐褪,荒芜与苍茫取代了昔日的葱郁。山势愈发巍峨雄浑,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地横亘于天地之间。云层也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灰白的云絮时而掠过山巅,如同天地间在窃窃低语。
“喜儿,为什么只带了你一个婢女?”
“因为我是小姐唯一的婢女。”
我凑近喜儿,又问,“小姐被选定后,她是开心还是悲伤。”
喜儿轻声道,“是期待。”
“因为脱离那样的家族对她来说反而是解脱,即使这辈子她都注定回不去了。”
喜儿抿着嘴唇,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临近小林县,先前派出去寻找丁半夏的护军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找得到就怪了,那可是个女杀手。话说回来最近祝山枝终于没有在我面前晃荡,可能也去追她了。这一晚注定是睡不好了,我回到自己的车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干脆下车跟着队伍走走,夜里的风冰凉干燥,却很醒神。
整个队伍越走越慢,我有些疑惑,叫骑行的护卫带我到最前方去,只见不远处有不少火光在靠近,兆业示意护卫警戒,尤其是公主的座驾。
赵泽荫见我来了有点意外,因为通常此刻我早就呼呼大睡了。
“上来。”
“啊?不太好吧。”
话音未落,赵泽荫已经把我拉到马背上,披风将我裹着,带着主人的体温。
“那是谁来了?”
等了片刻,那数十人终于靠近,他们穿着西域人的服装,首领是个眉眼粗大膀大腰圆的汉子。
“是哈吉阿将军的副将,沙鲁,小车国第一勇士。”
原来是接应和亲使团的将军,沙鲁与兆业、贺尘戈也相识,寒暄几句,便随我们一同前往小林县。
“比你如何?”
“我又不是莽夫。”
[化了][化了][化了]黄大人真会撩拨大将军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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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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