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丝冰凉的触感落在鼻尖。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竟看见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之中翩然飘落。
卑陆,下雪了。
“祝山枝!”就在祝山枝有些痛苦地捂着渗血的腹部大口喘息时,我大声吼道,“想想徐鸮的招式!”
杀红了眼的图吉抡起一座石制灯柱,猛地朝祝山枝扑去。电光石火间,祝山枝凝神定气,倏地跃起,精准落于图吉颈上,手指如利刃般直插对方双眼!
在场众人皆被这凌厉一击震慑。只见他死死箍住图吉脖颈,壮汉惨嚎着四处冲撞,鲜血四溅。最终祝山枝双手猛然发力——“咔嚓”一声,那庞然巨躯直挺挺倒地,再无声息。
“来人!快来人!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数十名侍卫瞬间涌入庭院将我们团团围住。阿及戈疯了一般将祝山枝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你这该死的奴隶!该死的!该死的!”
“住手!”
我疾步上前一把推开几近癫狂的阿及戈,展开双臂毅然挡在祝山枝身前。丧失理智的男人一把攥住我的衣领,高举拳头怒吼:“该死的中原人,我宰了你喂狗!”
“你敢!”我毫无惧色,厉声斥道,“我奉王命诊治国主,岂容你动我分毫?没想到多由扎比将军竟有如此输不起的兄长,真是丢尽颜面!难道这就是相国家风?”
“你——!”
阿及戈挥拳而下,我却昂首未退。千钧一发之际,其霍桑落抬手拦阻,冷言道,“阿及戈,别辱没多由扎比将军之名,别失卑陆的体面。这一战,是你们输了。”
我整了整衣襟,大步迈进屋内,朝面色铁青的多塔塔淡然一笑,取走那截飞云断枪,转身扬长而去,“多谢相国大人的好茶,后会有期。”
我一手提枪,一手扶起踉跄的祝山枝。他捂紧血流未止的腹部,搭在我肩头的手仍不断滴落鲜红。
其霍桑落跟在我们身后,就这么在阿及戈发狂的摔打怒骂声中,我们离开了相国府。上了马车,我赶紧让祝山枝靠在轿子上掀开他的衣服,血几乎染红了白色的纱布,我死死按压着他的腹部,温热的血染红了我的手。
“黄……一正……”
“别说话,没事,没事,不会死的,相信我。”
手顺着我的脸摸到了脖颈上,祝山枝脸色苍白无色,“别听他,说的,忘记……”
“嗯,我已经忘了。什么奴隶不奴隶,有病,我大梁不吃这一套,伺候人又如何,我就喜欢技术好的,你好了以后也给我传授点经验,我用得上。”
“……不要,脸……”
我抱住祝山枝,让他靠在我肩上,他温热的嘴唇贴在我耳边,“要脸面有什么用,活着才重要。”
我们没有返回宫中,而是被其霍桑落直接带回了他的府邸。
情况紧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几名仆人帮忙将祝山枝抬进屋内,其霍桑落指挥婢女迅速端来热水、药粉和纱布。我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原本不算深的伤口已经撕裂,血流不止。我找来针和酒,此时此刻已无暇顾虑太多,我必须为他缝两针,以免情况进一步恶化。
专心为祝山枝缝了好几针,我才抬手拭去额上的汗,一抬眼,竟发现其霍桑落一直亲自为我举灯照明的身影映在墙上。
上完药,仔细包扎妥当,我终于得以在凳子上坐下,喘几口气。
“你真的是医师?”
“……也算不上,只是略懂一些罢了。”
其霍桑落挥手让婢女退下,屋内霎时安静下来。说来也怪,见了这么多血,我好像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神医曾说,你并不适合学医。”
我看向其霍桑落,苦笑了一下,“嗯,我心术不正,为医者最重要的仁心,我并没有。”
“……那你为何要救这个奴隶?据我所知,他是你的敌人。”
“他不是奴隶,也不是敌人。他是我的朋友。”
其霍桑落明显一怔,半晌没有接话。直至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位抱着孩子的女子缓步走进,却只是远远站着,眉目间流转着初为人母所特有的柔光,她轻声细语道,“阿哥,为医师准备的衣物已备好了。”
其霍桑落嗯了一声,起身道,“黄医师,去收拾一下吧,大可放心,我家安全。”
我点点头,随其霍桑落的夫人步入隔壁的房间。婢女已备好热水供我沐浴,洗尽一身血污后,我换上了一套青色的粗布衣裳。那位温柔的女子轻轻摇晃着手臂,怀中的婴孩并未被任何声响惊扰,依旧安睡。
我一边擦拭湿发,一边走近她身旁。襁褓中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孩子睡得正沉。
“他叫呼耶律。”
“大地之歌……真是个好名字。”
女子掩唇轻笑,“是的。我叫丽亚。一直听闻您是神医的高徒,早就想亲自向你们道谢,只是总未等到合适的机会。”
“夫人客气了,我并没有出力,看你们母子平安我为你们高兴。”
就在这时,丽亚忽然将孩子轻轻递到我怀中。我吓了一跳,连忙小心翼翼地接住,生怕有一丝闪失。
“其实我难产那天,始终不肯让男医师近身。神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说,自己有位女徒弟名叫黄一正,此次是代您出诊,叫我不必顾虑。所以,这个孩子……是在您的庇佑下来到人世的。”
我一时怔住,怀中的小家伙轻轻扭动,似乎醒了。他睁开双眼,金色的瞳仁如月华般澄澈明亮,仿佛令这初雪的夜晚也不再那么寒冷孤寂。
“活着比任何事都重要。”
丽亚轻轻摸了下小家伙的脸蛋,笑道,“是呢,谢谢你们。”
眼角有些湿润了,忍住泪水,我端了一盆水到隔壁帮祝山枝把身上擦干净,尤其他的手,必须洗得干干净净。我拒绝了丽亚的好意,就趴在祝山枝身边睡着了。
半夜,冰凉的手指在我脸颊上滑动,我睁开眼,祝山枝已经醒了。给他喂了水,昏黄的灯下,大家都沉默着,直到雪花从露出一条小缝的窗户外飘进来,祝山枝才开口道,“朋友吗?”
“……不好说,也许是敌人,但绝对不是奴隶。”
垂着眼眸,祝山枝盯着自己的手说道,“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凑近祝山枝轻轻拉住他的手,“别急着下结论。”
“……”祝山枝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抬起眼睛笑了笑,“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脆弱得像一片花瓣,却总喜欢说狠话,偏偏你总能赢。”
“我这个人沉得住气,不会急着认输,更不会轻易露出底牌。”
“你好像更适合当杀手。”
笑出了声,我搂住祝山枝,让他歪着头靠在我身上,“这下好了,你帮了赵泽荫一个小忙有了免死金牌,他会放过你,以及你的包袱。”
“……为何这么执着于他,你看上去并不爱他。”
我一愣,连忙看向祝山枝的眼睛,“你一会儿说我爱上他,一会儿又说我不爱他,我到底爱不爱?”
“……爱不爱你自己不清楚?”
我摇摇头,又问,“我表现得不爱他吗?”
“你看他的时候,眼里没有光,没有流连,更没有爱意。”
祝山枝的话让我彻底愣住。原以为自己演得足够真切,却没想到在一个外人眼中,我的演技竟如此拙劣。怪不得赵泽荫总说我是个女骗子,原来我差劲至此。
“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你教教我怎样才能眼里有光,有流连,有爱意。”
祝山枝翻了个白眼给我,兀自躺回枕头上,“我不知道,我也没……没有过。”
“还以为你多厉害。”
“不过我见过玉烟看他的表情,喜不自胜无限温柔,她总是忍不住想亲近赵泽荫,摸他、亲他、拥抱他,一刻都等不及。”
我瞬间泄气了,这我可做不到,唉算了,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眼下僵持在这里,还不知道转机何时到来。
我叫祝山枝往里面睡,我也很累,也想再睡一会儿,他没说什么,给我让出了位置。
就这样休息一下吧,人生可真够艰辛的。
祝山枝的伤势虽不算重,我还是嘱咐他静养两日。丽亚热情周到,主动提出让他留在这里休养,一切由她安排妥当。看得出她是一位贤惠能干的女子,我便放心将祝山枝托付于她。至少就目前来看,其霍桑落与多塔塔并非同一阵营——倒也并不令人意外。大梁如此,小车如此,卑陆亦如此,权力之争从来大同小异。
回宫的马车上,其霍桑落始终抱臂注视着我,久久未发一言。我深知他绝非易于相与之人。他显然清楚我提议义诊的真正用意实为逼多塔塔现身——毕竟多塔塔的幕僚田闻论长期把持草药交易,一旦触动其利益,对方又怎会不找上门来?从昨夜与多塔塔的交手来看,我所获得的情报,远比想象中要多。
多塔塔此人疑心极重,即便已病入膏肓,仍时刻戒备桑鸿会加害于他。这些年来严防死守,唯恐赵泽荫以各种手段前来复仇——实则不过庸人自扰。赵泽荫向来只认真刀明枪,阴谋暗算从来不在他的考量之列。
此外,从对话之间我亦察觉,多塔塔背后应当另有一位医术不俗的幕僚。此人不仅为他诊治疾病,更曾向多塔塔献计,试图插手国主达吾提的治疗。可以说,这位未曾露面的医师,恐怕才是这一切事端的真正推手。
一路无话。直至走下马车,我才恍然发觉雪已停了——昨日那场细雪宛若寒冬遣来的一名探子,悄然而至,又无声离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回到花房去找师父,他刚刚给达吾提诊完脉。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他沉默良久说道,“医者用药时要多为病患考虑,易得便宜的药应当优先考虑。”
“知道了,我先认错,一会儿我会妥善安排。”
桑鸿叹息着摸摸我的头,“一正,师父不是在责备你,只是……哎。”
“别老叹气,会从老头变成老老头。”
“哈哈哈哈,你这个丫头还像小时候一样古灵精怪,嘴巴不饶人,有时候退让一步,海阔天空嘛。”
我给桑鸿揉揉肩膀,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对了师父,你见过相国多塔塔没有,他的病有些怪。”
我和师父便由此开始了探讨。时间便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正午都过了,见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桑鸿却叫我再等片刻。
直到其霍桑落提着食盒来花房将一道道中原风味的小菜摆出来时,我才恍然大悟,师父知道我吃不惯西域的餐食,特地请其霍桑落带几道菜给我吃。
热情地叫其霍桑落坐在一起品尝,桑鸿把自己酿的苹果酒拿出来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酸甜的果酒,是我喜欢的味道。
“大人别见外,我这个小徒弟个性张扬,向来无拘无束,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神医言重了。”
我一边挑菜吃,一边刨饭,“师父,赶紧吃吧饭菜都凉了!”
真是受不了,桑鸿竟然开始把我的事讲给其霍桑落听,包括我为了报复一个臭骂我的姑姑,徒手在池塘里抓了青蛙,把青蛙尿洒在对方晾晒的衣服上,再比如偷吃了很多用来晾晒的桑葚,企图嫁祸余清,却没发现乌紫色的指尖早就出卖了我。其霍桑落面对桑鸿时整个人不再冰冷少言,甚至会微笑着附和对方。
暖阳照进屋里,厚厚的墙壁和琉璃窗将光芒禁锢了下来,令人心情平静。
傍晚桑鸿去给达吾提准备药浴,叫我在花房静下心来看看他的记录。其实这段时日以来,达吾提的症状改善了许多,几乎稳定在了一个治不好但也不会痛死人的状态上。然而,我和桑鸿几乎都心里有数,这个人的病是治不好的。
正在看着,其霍桑落来找我,国主召见。
我有些疑惑,考虑再三还是跟着去了。
直到耳边传来歌舞声,我才明白过来。其霍桑落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我的着装,说道,“国主宴请客人,黄医师作陪就是。”
荒谬,我作陪什么。
直到进了殿看到座上宾时,我才明白达吾提为何叫我来。来者看到我也很意外,许是没料到我还活着,他紧张地站了起来,酒杯都快捏碎了。
申北恺,竟然是他。
只见达吾提慵懒地坐着,眯着眼睛抚摸着仍旧几乎**着的猫女,挥手停止了乐曲声。
“申将军,可认得此人?”
“回国主殿下,她是此次随行使团中的一名女官。”
我紧盯着申北恺,心中冷笑——正愁找不到高佑所说的那人,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但这绝非巧合。我迅速扫视达吾提与其霍桑落,申北恺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难道是想借我在场,逼申北恺彻底表态投诚?
“不是说只要扣住她,赵泽荫必定前来相救?为何至今仍无动静?”
“这……”
其霍桑落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国主,这些中原人所言未必可信。臣恳请您,勿再轻信其辞!”
好啊,原来如此。我望向其霍桑落,心中了然——这人又在利用我。他分明是想借机清君侧、除异己。既然如此,也不能叫人白白利用了。
我找准机会立刻跪下去,伏在黑色的晶石地板上,“国主殿下,我只是一介寻常女官,虽与赵泽荫有些旧谊,却远不值得他单枪匹马、不顾性命前来相救!这些叛徒伏击赵泽荫未成,唯恐您降罪,才编造这等谎话欺瞒于您!”
申北恺顿时脸色煞白,厉声喝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国主殿下,此女惯会巧言诡辩,您万万不可听信——”
“申将军,您这话从何说起?您这般叛徒,背叛大梁投奔卑陆,难道真以为会得善终?国主殿下圣明敏慧,怎会不知‘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之理?您今日既能叛大梁,他日又如何不会叛卑陆?”
“黄一正!你这狡言善辩的女人!我等归顺之心日月可鉴,岂容你肆意污蔑!国主殿下明鉴!”
我纵声大笑,凛然驳斥,“尔等宵小之辈,犹如阴沟鼠辈,也配妄谈日月?!”
达吾提竟在一旁看笑话,他把那个美人搂在怀里抚摸亲吻,那女子竟然呻吟着瘫软在男人怀里。
“其霍桑落,送申将军离开。”
“臣遵命。”
一时间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上位的男女越来越忘情,我刚想退出去时,被达吾提叫住了。
“上前来。”
我缓步上前,达吾提却一脚蹬开脚边的猫女,一把将我扯到身前。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从我脸上巡睃至胸口,最终又落回我的双眼。
“孤若杀了你,赵泽荫会有什么表情。”
“国主殿下,赵泽荫不会为女人自乱阵脚。”
“意思是……你这个筹码,一文不值。”
令人厌恶的气息,带着一丝弥甲散特有的香气。由于没有支撑点,我整个人几乎都扑在达吾提身上,定定神看向这个男人,我笑道,“身为黄一正毫无价值,身为黄医师,尚有可用之处。”
“你要回那枪,是想献给赵泽荫。”
“回禀国主殿下,我身为大梁的子民,有义务倾尽全力让守家卫国的英雄遗物,归乡。”
“……是个诚实的孩子。”
“我只知国主殿下英明神武、慧眼如炬,任何阴谋诡计,在卑陆之光的照耀下皆无所遁形。”
“孤有点喜欢你的性子了。”
“多谢国主厚爱。”
“孤最近感觉容光焕发,你师徒二人有功,说,要什么赏赐。”
“二十四位医师理应有赏,尤其近日义诊的几位——”
“准。”
我思考片刻,接着说道,“我要祝山枝。”
“击败图吉的那个奴隶是么,赏给你了。”
达吾提终于松开手,闭目倚回榻上。见那猫女又一次无声匍匐于他脚边,我悄步退出厚重宫门,直至门阖一刻,才惊觉额间早已沁满冷汗。
此刻,其霍桑落已折返而来,他引着我沿幽深的宫廊向前走去,步履沉缓。
“别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真正说动大王。”
“大人这话,是在告诫我……还是在宽慰你自己?”
“……你们中原人狡诈阴险,一贯欺上瞒下。长此以往,必会害了卑陆。”
我忽地停步,转脸望向他,“将申北恺与乐正玄知这两大叛徒引荐给国主殿下的,不正是你们卑陆自己人么?”
“那也是你们用了不知什么诡计,蛊惑了相国心智!”
我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声音压低,“其霍桑落大人,你我皆为臣子。您不齿围绕国主身边的谄媚之徒,我亦痛恨背主不忠的叛徒。既然我们的目标一致,是否能合作呢。”
其霍桑落突然一把将我按在冷墙之上,手指狠狠钳住我的下颌,眼中凶光毕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黄一正。长袖善舞、搅风弄雨是你的专长。那帮蠢材以为能用你作饵,诱赵泽荫自投罗网——可他根本没打算救你!他已经去小车国了。你现在离死……只剩一步,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做何打算!”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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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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