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县衙中门大开,素日和气的女县令换上青色官袍,皮肤在青衣的衬托下更显清,大概为了不失礼于公堂,唇上点了淡色口脂,往堂上一站,威仪毕现。
定睛看去,主位上坐着的是一身红袍,玉貌清扬,俊雅不群,五官深刻凌厉,倒像是画本子上才有的人儿。
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新安民风淳朴,出了人命官司的确是新鲜事,此恶不除,新安难安。
先被衙役带回来的是城隍庙新来的泥瓦匠,深褐色粗布短打满是泥灰,扔到修城隍庙的那堆泥瓦匠里头当真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是王忠又是谁?
堂上静悄悄的,无人言语,只能隐约听见围观百姓低声耳语。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另一队衙役将李衡带到。短短一夜,他已无昨日矜贵公子模样,换下宽袖长袍,穿一身短衣。
衙役将反绑的李衡甩到地上,拱手道:“果不出大人所料,这厮正要跑,幸亏我等及时赶到。”
文央挥手,衙役得令退下。
须臾,文央对上首人恭敬道:“回禀御史大人,下官请代大人审理。”
张澈微微颔首,“准。”
“是”,青色官袍后退几步方才转身,行至王忠跟前,“王忠,四月初七夜里究竟发生合适,速速从实讲来。”
王忠本以为混进城隍庙泥水匠中躲藏几日,等风声过去跟着行脚商人南下,届时天高皇帝远,整个大夏境内都查无此人。
不料短短几日便被勘破行踪。
所隔时间不长,王忠很容易便想起当日情形。
“四月初七那日草民在城中租了辆马车准备往西去,走到一半半路上马突然惊了,草民慌不择路跳车,这才捡回一条命。”
文央问:“既与你无关,为何不速速报官,本官派人全程搜捕是隐匿城隍庙,为本案凭添迷离?”
“大人,草民被人一路追杀至此,怎敢再信旁人呐!”
他情绪激动,近乎嘶吼。
“草民知城隍庙正在修葺,里面有不少早就干活的泥瓦匠,即使官差搜查想必也没有那么严苛。既然出几天出新安县域的路都戒严许进不许出,不如跟着进城的人群混入城中,在城隍庙躲几日在做打算。”
“好。本官再问你,你既是坐在车里,怎生比车夫跑得快?车夫丧命,你反倒逃出升天?”
王忠沉默一瞬,倒没做隐瞒,一五一十道:“大人有所不知,草民原先跟江参军在军营摸爬滚打,不敢说熟知马儿西行,但绝非一窍不通。那日马车刚转过弯去,草民便听马蹄声有异,想是马惊了,只当是仇家寻仇,想都没想就从车窗跳出来。”
“可看到仇家?”
“并未,草民以为仇家会沿途设伏,跳车之后头也不回往回跑,不成想跑出几步并无人追赶,回头之际眼见着马车跌下山崖。”
王忠说完文央不再言语,踱步转向李衡,“本官问你,李家四月初七本有一批缎布要运出新安,是也不是?”
“是是是。”
问的是李衡,回答的却是李良工。
今晨衙役闯进家里不由分说的把李衡带走他便心生不妙,一路跟着官差到县衙。
“小老儿家里确实有一批缎要走货。”
“为何不报?案发伊始本官遍寻当夜出城之人,你李家不仅出了城,还要往外运货,是走私?”
“不是不是大人,草民不敢。”
李良工惶恐,一个劲儿的说不是,趁着这个功夫,文央又问道:“货既没有问题,那便是送货的人有问题。”
“李衡,你说呢?”
被文央点到,李衡脸刷的一下子变白,“草民不知。”
文央冷笑,“好个不知,本官今日就叫你明白明白。”
“来人呐,取当铺账簿来。”
有人递上当铺账簿,账簿以工整小楷书写,条理清晰,一眼就能在上面找到李衡的名字。
“崇元十一年,二月十九,李公子当青田石玉佩一枚。”
“三月初三,当錾银酒具一套。”
“三月初四,当银带扣一枚。”
“李家是本地大户,怎会靠典当度日,于是本官又去查了赌场黑市,不料竟有意外收获。”
“赌场管事言明近半年来常有一带着面具的富家公子去他那里找乐子,虽带着面具,可人的身量姿态遮盖不了,是以本官一问,便知此人是你。”
李良工听儿子竟染上赌瘾,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站起来往李衡身上猛踹几脚,“你个逆子,老子好吃好喝供着你,哪里对不起你,你竟在外胡作非为。”
“肃静!”
张澈一拍惊堂木,清亮的敲击声穿透公堂,再无人喧闹。
文央再问:“烦请李公子伸出手来。”
李衡讪讪伸手,两手掌心都布满细碎划痕,过了几日伤口已经结痂,却仍可见其中斑驳。
李良工心下已经,那日县令过府他便心生不妙,虽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但现下又清晰涌上他心头。
“这伤……是小儿休整花园所致,这……”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李良工的话没说完,被文央一记目光扫过去,连忙噤声。
“有没有关系,得问李公子。”
“来人,取碱水来。”
衙役用木盆端了小半盆碱水来,“咚”的一声搁在李衡膝前,吓得他本就佝偻下去的脊背一颤。
榆树汁站在手上没有十天半个月洗不掉,而它偏有一特性,遇碱水变灰褐色。
李衡迟迟不肯将手伸进碱水中,在文央示意下,身旁一个衙役上前抓住他手不由分说的摁在盆地。
“我……”,随着丝丝露露的灰褐色慢慢显现,李衡自知辩解已是无用,哭丧着脸垂下头去。
“你,你怎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那老陈头孤苦伶仃,全靠赶车过活,你平白无故害他做什么?”
李良工终究不愿相信儿子会做出这等事,一头栽在地上。
李衡年纪尚轻,经此一遭心里彻底崩溃,泪流满面道:“对不起,我没想害他,我没想害他啊!”
“那日我听说我爹要出货。心想着赌场那边催的紧,不如把这批货结了,横竖都是我爹的东西,就算他报官查出来也只会被我爹教育一番而已。”
李家出货向来是用驴车,速度不快,若看到拦路半马索一定会及时停下来。
“本以为大半夜的没什么人会走山路,不成想我刚绑好。就远远听见有马车的声音。我赶紧解开绳子,却不曾想那绳子怎么系的那么紧,我怎么都拽不开。”
李恒颤抖着说出真相,这几日他茶不思饭不想。无时无刻不在受内心的谴责,一面愧疚于失守陈老三,另一面担心东窗事发,他会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
剩下的事很好说了。
他死命解绳索时手受了伤,既怕被李良工发现,又怕因此露出马脚,回家主动帮李良工理了半日花园,以为自己的手找借口。
直到看到县令出现在家中,他才下定决心要跑,还没出城便被官差截住。
至此真相大白,但文央还有一事要问,“是你带走了绊马索?”
“是,当时我太害怕了,一口气跑下山才发现绳子还绑在树上。又跑回去把绳子割下来。后半夜城门关了,又下起雨来,我就到城外的庄子上避了避,天亮才回家。”
“绊马锁呢?”
“我不知道要藏在哪里,感觉藏在哪里都会被发现,干脆一把火烧了。”
“之前在李家墙外抓的人并非是要行窃,而是在等你接头?”
“正是。”
文央俯身盯着他看,目光锐利似要刺穿他心底。
“我……我会死吗?”
李衡颤抖着问。
此刻,他的内心是纠结的。既深愧于陈老三,深知杀人偿命,他自该一命抵一命;可人都有求胜的本能,死亡一刻没有降临,人便不能坦然的接受,总想要在挣扎挣扎。
“我愿向官府缴纳罚金,向死者家属支付烧埋银。”
文央轻叹一口气,“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者视为过失杀。”
“你不会死,但免不了在牢狱中为无辜者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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