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永和四年冬。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窦府后院的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五岁的窦绥蜷缩在柴房草堆里,小手死死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忽而门被咯吱一声打开,冷风吹进窦绥单薄的衣襟里。
继母阎氏的影子如同鬼魅,照在了窦绥的身上。
“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倒是活得久。你可要记着,今日大人归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要清楚,不然仍旧动家法。”
阎氏是继窦绥母亲过世后父亲窦训从良妾抬的正室,因着未有子嗣,老夫人脸上不大安乐,总是明里暗里敲打她。
阎氏因着窦绥的生母阴氏生了五个儿子,又生了她,心里气不过,趁着窦训带着儿子宦游之便,随便找了个钗环丢了的由头拿年幼的窦绥撒气。
这样的举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几乎一有机会,阎氏便会动用家法,跪祠堂,打板子、睡柴房、吃冷饭、在寒冬腊月浣洗衣物…年幼的窦训一双小手被冻得发肿,起了冻疮,几次下来,窦绥已经被阎氏折腾的瘦弱不堪。差点冻死在柴房内。
“绥…绥儿谨记夫人所言。”
阎氏走后,乳娘冲进来哭着把破棉袄裹紧她:“姑娘再忍忍,待大人回来,老奴暗里去求大人…若是夫人还在世,怎舍得让姑娘受这样的苦。”
窦绥听到提起母亲,不禁闪动睫毛上凝着冰碴,眼里的泪光再也止不住。
去年冬日里,母亲忽然患了不治之症,不出三个月便身亡了。窦绥深知此事蹊跷,母亲一直康健,又怎可能莫名身亡?
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不想母亲活下去的,唯有阎夫人一人,她是阎氏的庶女,曾心仪父亲,也因着家族日渐没落,故而宁可做妾,也要嫁过来;母亲病故前,唯有她日日请安,还给母亲送羹汤,窦绥曾偷偷去看过羹汤的碗,让疾医验过,他说里面放了川乌,久服致死。
她也曾想向父亲拆穿她的恶行,但被乳娘拦住:“阎氏手段了得,她能杀了夫人,又如何不对你下手,若你不能一举将她压住,日后日子恐怕更难过了…”
窦绥明白自己力量薄弱,只好等。
窦绥握紧乳娘的手,眼中满是不甘与绝望,此时她已经明白,自己在这个家中,若无自立的意志,早晚只是被这四角牢笼吞没的一具白骨。
“许妈妈,我的祖父乃是大赵开国元勋,官至太傅,我的母亲是南阳阴氏,前朝皇后的侄女,他们生前对我寄予了厚望,我绝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院墙里。我要为母亲报仇。”
自此之后,满长安都传出,鹰扬将军窦训的女儿是一个期期艾艾(口吃)的丑女。尽管窦训出面解释,传言反而愈演愈烈。
窦绥十五岁,阎氏膝下已有了两个女儿,窦妍与窦蓉,皆比窦绥小五岁。
而近几日,窦绥已然听闻,父亲在京中给她议亲。
绛玉阁。许妈妈在铜镜前给窦绥梳妆。
“姑娘,听闻大人已经在为你议亲。也好,老奴想着这些年你在府中的日子不好过,总是谨小慎微地,哪里像世家小姐的模样,但若寻了个好夫婿,此生也算圆满自在。”
窦绥只是笑笑。
“许…许妈妈,父亲…寻的可是……是…杜,杜太守之子……”
“正是,老奴听闻这杜太守为人有气节,京师多少贵族都仰望他的名声,老奴想,他的儿子,定不会差。”
“杜太守……自…自然如此,至于杜风…呵……不提…也…也罢。”
暮色朦胧,长廊尽头的朱漆门扉半掩,斜阳最后一缕金晖从雕花窗棂间漏入,将廊下的青砖映得暖红。窦绥低眉垂袖,跟在阎氏身后,莲步轻移,绣鞋踏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心里打量着,阎氏忽然叫她,恐怕是为了议亲一事。
廊檐下的铜灯笼次第点亮,火苗“啪”地一跳,映得阎氏的身影忽长忽短。她今日着一件深青杭绸褙子,发间只簪一支银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叮当作响。
而院落内,侍女们各自忙碌着。有的捧着鎏金奁盒匆匆而过,盒盖微微掀起,露出里头叠得整齐的绛红绸缎;有的提着铜盆小跑,盆中热气氤氲,隐约能闻到淡淡的兰草香;窦绥没想到,父亲已然在为她准备嫁妆,此事恐怕已经敲定,若想转圜局面,需要下一剂狠药。
窦绥跟在后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是贴身丫鬟阿芜捧着她的披风追了上来。阿芜低声道:“姑娘,夜里凉,仔细受了寒。”窦绥接过披风。
窦绥抬眼,看见阎氏的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冷峻,眼角微微下垂,透着一丝倦意。
阿芜耳语:“姑娘,今日朝中又有大臣递了折子,弹劾阎氏娘家干政……”
听完此言,窦绥心中即刻有了主意…
烛火摇曳,长廊漫长,快至尽头时。阎氏忽而转身张口提点她。
“此次议亲,是你父亲亲自与杜太守商量的,我警告你,不要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嫁过去,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在杜家乖乖的,别影响了我妍儿蓉儿的好名声,从此后,我便也不会找你什么麻烦。”
“绥…绥儿谨记。”窦绥嘴角轻扬,这毒妇人这些年阳奉阴违,在父亲面前装出一副温良慈母的模样,在她面前则是使绊子,下圈套。坏事做尽。
九岁那年,她张罗着带家中女郎去学骑马,却故意给了她一匹残马,害得她摔了下来,伤到筋骨,躺了一个月。
十岁,家中办了私学,阎氏为了不让她学习礼仪规矩,四书五经,故意挑剔她的女红,让她留在绛玉阁里学针线。
十年过去,该是窦绥反击之时了。
明靖堂。
窦训正在喝茶,阎氏带到窦绥,便端庄地坐到一旁。
“大人,绥儿来了。”
“女…女儿见过…父…父亲。”
“绥儿,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和你母亲商量着想把你许配给杜太守的儿子杜风,你意下如何。”
窦训公务繁忙,家中大小琐事皆交给阎夫人打理,这桩婚事在他看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来把他嘴巴不伶俐得女儿打发出府,二来是和杜太守这样的清流人家结交亲家,窦家在朝廷也算多重依靠,何乐而不为。
老夫人则是久病在床,为了保养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唯有几位亲哥哥还算疼窦绥,但这样的事,也终究说了不算。所以在这偌大的府中,哪怕她摇头拒绝,也无人会替她做主。
窦绥看了一眼阎夫人,她恶狠狠地眼神盯着她,示意她快快应下。
她心中知道,自己若嫁不出,家中的妹妹们过几年也不好议亲,在阎夫人眼里,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
“绥儿但凭父…父亲安…安排。”
此话一出,窦训和阎夫人的脸色这才松下来。
“如此,妾的一桩心事也算了了。也不辜负前夫人的一片指望。”阎夫人惺惺作态。
“好啊,杜氏是文臣清流,嫁过去也算门第相当。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放心了。”
从父亲嘴里说出母亲,窦绥心里一紧。当年父亲为母亲种了满园合欢,如今合欢易主,也真是难为他还能想起母亲。
回到绛玉阁,阿芜为窦绥卸了钗环,铜镜里她的小脸满脸愁云。
“怎么了?”
“依我看,姑娘不该应下这门亲事,上次姑娘亲眼见到的。那杜风就是个登徒子!哪里配得上我们姑娘,更何况,奴听外面的小厮说,那杜风日日混迹勾栏瓦舍,与杜太守的德行大相径庭。”
阿芜说的上次,是春日时,窦绥在花园里抚琴,却远远地见着有一醉鬼在院墙外的玉兰树上挂着,色眯眯地看着窦绥。阿芜连忙将窦绥的脸用帕子遮住,问了才知道,他是杜太守之子杜风。
“阿芜,你可知身为女子,如何才能在这世间立足。”
“或是嫁个好夫婿?或是有个好娘家?”
窦绥摇摇头。
“我既入这世间,便知女子欲立足,须得自强。纵有千难万险,我亦能乘风而起,绝不能将满心期许皆付与他人。”
阿芜望着窦绥日渐明媚的脸庞,又是担心又是期盼。
“那姑娘以为此事如何?”
“我当然不会嫁给杜风,如今阎氏屡遭弹劾,窦氏恐遭连带,这表面看去像是危机,实则对我而言,却是机遇。”
窦绥拿出一副准备好的画像递给阿芜。
“你拿着画像,夜里去寻阿执哥哥,遇见人问就说我有好的字画给他品鉴。”
“只是画像即可改变局面吗?”阿芜不解。
“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势,看似绝境,实为天赐良机,当年韩信背水一战,正是以险谋胜!你只消拿去,剩下的就看阿执哥哥肯不肯帮我了。”
阿芜虽不知为何,但也照做,路上遇见内管家张婆子,紧张的拽衣角,她是阎氏从娘家带过来的,有什么事一定会和阎夫人通气。好在她只是询问,到底主子们的东西,她也未曾翻看,阿芜这才顺利地送到窦执的手里。
窦执一看,了然于胸,第二日晨上便急匆匆地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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