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蛛被带回家后,甘薇去烧洗澡用的热水,俩孩子凑到一块儿,挤在小小的床上,就着挂在墙壁上的过时旧霓灯,新奇又谨慎地打量着对方。
甘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摸摸你的腿……这是腿吗?”
慈蛛破旧的外套已经被甘薇脱下,而在他身后,八条长着白色绒毛的蛛腿无处安放,显得有些局促。他迟疑了一会儿,转过身来。
甘霖这才彻底看清了。
慈蛛的蛛腿竟然不是装饰,而是真的从他脊柱里攀生出来,属于慈蛛身体的一部分。这种基因结合基因非常罕见,因为存活率太低太低。
新人类虽然都伴生了动物基因,但绝大多数都只外在表现于尾巴、瞳孔之类,异变程度如此之高的人,几乎没法活到出生。
甘霖轻轻摸了摸,慈蛛随即蜷缩一下。
甘霖立刻问:“痛?”
“不痛。”慈蛛抿抿唇,“你,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
“因为我是畸形的。”慈蛛小声说,“没有谁会从背上长出蜘蛛腿,很吓人。”
他知道自己的不一样,从记事开始,他就被妈妈藏在家里,不允许出门,也不允许从门缝里朝外看。
慈蛛的家小小的,像个洞窟,一大半都在地下。妈妈每天从门的上半爬出去,带走声色与流风,又在人造天幕黯淡后,带回仅供维持生命体征的I7级营养膏。
“吃吧。”
妈妈把营养膏丢给角落里的他,慈蛛拉开,就着腐臭的气息吞下去。
腐臭构成了他幼年对食物的全部理解。
慈蛛没有浪费任何一点,他很珍惜洞窟之外的一切。那是个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世界,他却不能出去,因为他是怪物,会吓到所有人。
包括妈妈。
妈妈睡得离他很远,哪怕家里只有小小的床,但两人各自蜷缩在角落里,床铺中间积了薄灰,却像不可逾越的天堑。
妈妈回家时经常大醉,对着他又哭又笑。
“小累赘,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开这种鬼地方了。”妈妈恶狠狠地看他,“和你跑了的爸一样讨厌!”
慈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捡起碎酒瓶,不断地重复。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慈蛛最初听见这种话时,总忧心自己真的被抛弃,会死在朽烂的洞穴里,但后来先朽烂的,居然是母亲。
那是她醉得最厉害的一次,她变得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被人抬着塞回门里,她像一只大型垃圾袋,轰然砸了下来。
满室尘埃飞扬,慈蛛的眼睛鲜少见光,因而不得不眯起眼,生涩地爬向妈妈。他艰难朝上望时,看见几张破旧的老式贡献点券,晃晃悠悠落到妈妈身体上。
上面的人没走,瞧不见昏暗的洞穴,就扯着嗓子喊。
“真晦气,你是她的崽吧?”上头的人说,“贡献点给她结清了,别以为旧世界鬼神那套真能吓到老子!”
上头的人说完,忙不迭跑了,慈蛛才四岁,还听不懂对方的话。他把旧券收集起来,叠好放在妈妈身边,怕妈妈酒醒后生气,没敢碰她。
半掩着的门再也没合上,在好奇地观察完两次人造天幕的明暗更迭后,慈蛛闻到了类似I7级营养膏的味道。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
妈妈不会再醒了。
家里的被子有两床,慈蛛把一床盖在妈妈身上,另一床披到自己身上,从此没有再回过洞穴。
他时刻铭记自己是怪物,靠谨慎与旧券捱过了夏与秋,可冬天实在太难熬了,他不得不鼓足勇气,走进蛞蝓游乐场。
慈蛛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不知不觉卸下防备,被甘薇哄着牵回家。更没想到,甘薇有些强硬地替他脱下外套后,没有流露出厌恶,七岁的甘霖也没有。
“可是,”甘霖说,“你原本就是一只蜘蛛呀?”
小绵羊说着,牵起慈蛛的手,摸摸自己的耳朵。
“就像我的耳朵是羊耳。”
他又转过身,翘了翘白软的小团。
“我的尾巴也是羊尾巴。”
“所以,哪怕别的蜘蛛都没长腿。”小甘霖下了定论,“你也只是特别的小蜘蛛而已。特别不等于坏,你明白吗?”
甘霖振振有词,把盐和糖的道理转述给慈蛛听,直至甘薇抓俩孩子去洗澡,他也没消停。
小羊浑身湿漉漉的,埋着半张脸在水下,学着螃蟹吐泡泡。慈蛛终于被逗笑,甘薇揉着两只幼崽的脑袋,边替慈蛛擦头发,边说:“慈蛛就给甘霖当弟弟,好不好?”
“可以吗?”甘霖蹭地立起来,“那我岂不是哥哥了!”
小羊新当了哥哥,立刻表示自己也要照顾弟弟。擦头发的位置被甘薇占了,甘霖就给白绒绒的蛛腿裹小毛巾,又把自己的营养糊分了半盒给弟弟。
慈蛛不敢接,连忙给甘霖推回去。
“吃就是了,不够还有。”甘薇把新的一盒拍到桌上,撑着脸笑,“妈妈还要麻烦你们,来当营养糊新口味的试吃员呢。”
当天晚上,慈蛛获得了哥哥的旧睡衣,他和甘霖并排躺在窗边,看霓虹映亮彼此稚嫩的脸。慈蛛小心翼翼地蜷着蛛腿,避免它们扎到甘霖。
“没法儿收回去吗?”甘薇拿着什么东西走回来,戴在慈蛛头上。
竟然是一对柔软的仿真羊耳。
“小礼物,”甘薇帮忙调整好角度,确定它能全然覆盖慈蛛的耳廓,“喜欢吗?”
慈蛛有些懵了,只敢小幅度点头。直至被甘霖牵着手,一起去摸软乎乎的新耳朵。
“妈妈,”甘霖在床上跪直,摇晃甘薇的手臂,“你好厉害——还有没有别的呀?”
甘薇捧住他的脸捏了捏,笑道:“知道小霖也想要,妈妈怎么会忘了你呢?”
她说着,取出一只小盒来,甘霖惊喜道:“这是什么?”
“是塑面泥。”甘薇眨眨眼,“妈妈用暗苔提取物自己做的,小霖不是喜欢捉迷藏吗?你可以用这个给自己捏面具,这样游戏胜率就会大大提升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甘霖扑进怀里,在她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一下。
“谢谢妈妈!”幼崽的小短尾晃个不停,凑到甘薇耳边小声问,“我想带弟弟一起玩,可以吗?”
“当然可以,”甘薇说,“要和弟弟好好相处哦。”
事实证明,甘霖的确是非常合格的哥哥。他会帮慈蛛拉高衣领,用大兜帽帮他削弱背后突兀的隆起。
家里的贡献点不够两个孩子同时上学,幸好慈蛛要小几岁。甘霖拍着胸脯,说等自己工作了,就可以赚贡献点时,弟弟也就能去读书了。
“你想学什么呢?”甘霖牵着弟弟的手,两人一起往蛞蝓游乐场去,“我选了回收材料识别,要是我赚得够多,说不定还能送你去汇织区的学校,这样你长大,就可以当肢体科学家了。”
“肢体科学家,”慈蛛问,“这是做什么的?”
“嗯……”甘霖想了想,“可以研究义肢,卖义肢能赚很多很多贡献点!”
慈蛛眼前一亮:“那能研究我的蛛腿吗?”
如果是一年前,甘霖就会说可以。彼时他和甘薇一样,甚至怀揣着研究自己羊角触觉的想象。
但现在,甘霖已经接受整年的基础教育,知道了在郁京,脑部改造与伴生基因外在性征研究都不被允许。
慈蛛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会出事。”甘霖看着弟弟,像小老师一样耐心教导。
“大脑是人类最精密的仪器。”甘霖说,“在旧世界,科学对大脑的开发程度都十分有限。可那时,所有人脑甚至还是一样的结构,新人类因为融合了上百种伴生基因,远比旧世界的人类大脑更精巧,更脆弱。”
因此,也更容易因改造而疯癫、伤残,乃至死亡。
事故发生频率太高太高,在郁京建立之初、义肢兴起的早期,尚没有禁令时,大脑改造的死亡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八十。
它像是世界新生后的一道桎梏,允许种族间基因融合、勉强存续,却不允许过分窥探,使肢体生命科学硬生生凹下一块可怖的洼地。
除此之外,伴生动物基因的显性性征也是同理。
甘霖记得很清楚,教科书上说,曾有一位大象基因伴生者进行外科整形,缩短了自己的长鼻子,第二天就死在家中,浑身溃烂,血水流了满地。
显性动物性征的死亡率不及脑部改造,却也达到了非常可怖的百分之七十。
“所以,哪怕你特别想知道蛛腿为什么是显性,也绝不可以进行机械改造。”甘霖认真道,“很危险,慈蛛,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慈蛛仰起头,他这会儿已经晓得了甘霖羊角的特殊,因而一板一眼道:“哥哥也是,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人造天幕渐趋黯淡,蛞蝓的灯光交织在一处,两只幼崽手牵着手,跑进纷繁的霓虹后,游乐场的欢笑就随之远去了。甘霖钻入曙光区安宁的午夜,倚在废窗边,轻轻呵出一口气。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角。
角很大,完全属于盘羊的显性性征,触觉神经依旧爬满表面。甘霖熟练地摸索到某处,轻轻一摁压——
就将大半只角取了下来。
剩余部分莫约绵羊角大小,而取下的握在他掌心,很快由蜷屈变作竖直,借着冷而白的月光,才发现它竟然能延展成为一柄锋锐的尖刺。
甘霖轻轻摩挲着,像在慰藉遥远的光阴。
哪怕已经取下,触觉依旧会反馈到他的神经,甘霖还记得这东西削掉那俩雇佣兵脑袋时候的触感。粘稠,绵密,骨连骨筋连筋,真叫人恶心。
他从怀里摸出湿巾,擦拭自己的角。这一过程专注又细致,像保养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直至备用磁卡震动起来,甘霖才漫不经心地一瞥,转连到微型通讯器。
某个低沉的男声随之响起。
“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受吧,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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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见,啵唧啵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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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慰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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