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砰!”,一发即中。
枪口冒着硝烟,混在寒风中飘散开。
远处人型靶向的红心被子弹击穿,在料峭风雪中红得触目惊心。
收枪、转身、行礼、归队、鞋后跟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全中。做得不错,十四。”长官满意地点点头。
“收到,长官。”军营里,需要事事均有回应。少女把枯绿的双眸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压低声线,尽可能把自己伪装成男性。
军队里不需要女性。让女性上战场仿佛是一个荒唐的笑话,这种事件只可能在剧院厅里上演——噢,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个城市的歌剧早已不在上演,她的故乡,文艺复兴之都——意大利,已经身陷于战火中,无法自拔。
这是一场滑稽的戏剧,她是其中的扮演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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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前,她还是名门贵族口中的小姐,腰部被用鲸鱼须骨做成的紧身衣紧紧缚住,穿着层层纱撑堆叠起来、宛如一口大钟的裙子——点缀着精细的花边,悬挂着用颗颗钻石装饰起来的、泛着火彩的流苏;繁复的首饰在她的脖颈上挂着;长发卷曲成型,又被高高盘上,加以发针发夹进行装饰;手被细软的布料包裹住……她全身上下仅能露出的是自己的胸脯以及她自己那优美的脸庞。这是这个时代对所有女性的要求,她们必须纤细瘦弱,唯有丰满的胸脯是她们傲人的“武器”,然而见到异性她们又得害羞腼腆;而男性被要求阳刚强健,他们能骑着马飞驰,在众人面前激起一层呛人的灰尘,引得观众们大叫。
十四行诗是幸运的,她可以不用像这些女孩一样,穿上不合身的紧身衣、戴各种各样的首饰……她甚至可以不用穿上那些复杂而精美的裙子,只穿一条简单且便于行动的裤子,但也仅仅是在家里。也只有在家里,才会有人庇护她——她的祖父。十四行诗的祖父是个背离时代要求的人,他唾弃那些精美的服饰和一切上流社会的规则——这或许和他慢慢积累家产的经历有关。不管怎么说,十四行诗能驾驭狂躁的马匹,最后到她能进入军队,拿起枪支,都离不开她的祖父——这一切都是她的祖父给她的教导。
她的祖父虽然唾弃上流社会的风俗,但无可避免的,有些规则还是得遵守。于是十四行诗一边在家庭教师的教导下将琴棋书画做到样样精通,一边在祖父的训练下,尝试使用各种武器进行战斗——为了能够保护自己。
“为什么要练习这些呀?”在十四行诗尚年幼时提出的疑问,祖父是这样解答的。
“世界终将会有一场巨大的风暴来临,”他摩挲着胡须,慈爱地揉着十四行诗橘色的头发,为她系上一条黑白菱格发带,“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保护吗?……”那时候的十四行诗还不太懂。
事实上,十四行诗只希望能与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她对上流社会的风俗和各式武器都不感兴趣,她既不喜欢穿上不合常理的衣物出席各类茶会,也不喜欢耍弄刀枪——那代表着争斗,而她向往和平,也不太希望祖父口中的“风暴”会真的出现。她喜欢读书、作诗,歌德和尼采在她的生命中抛下了鱼苗,她就如游鱼一般,在一个静谧的午后,伴着一杯茶,听着悠远的蝉鸣,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玻璃笔蘸取墨汁,在那个名为“文艺复兴”的时代浪潮中捕捉新的思潮,写下新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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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人还没来得及真正见证他口中的“风暴”就在疾病的摧残下魂归西天。而时代的狂潮却席卷了十四行诗这一代人——战争,无止境的战争。早年的歌剧院和各类精美绝伦的建筑在战火下都只剩下一摊废墟,那些诗集,那些文字,在烈火的吞噬下化为灰烬,随着气流飘上天空,又坠下,坠在逃亡的人的发上、鼻尖、肩上……所有人都在逃命,背上沉重的行囊,带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灰尘,逃离故土。
十四行诗没有逃。
早些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但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硝烟味,大街小巷都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笼罩着——政府在征兵,大片大片的传单在街巷中分发,闹得人心惶惶。十四行诗看着家中尚且年幼的弟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把自己伪装成男性,走上战场——或许这就是这些年来祖父教给她所有事情的意义了。
她或许懂得了“保护”的含义。
她将一头夺人眼目的橘发剪短,再剃得只剩下发根,唯有那片菱格发带——她将它细细缠绕在右手腕处,扼住手腕,握紧了右拳,直视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自己的双眸——那是她剩下唯一熟悉的东西了,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发誓:“为了你们,为了和平……”
她迈出腿,走入那片躁动的人群,转过身,手腕轻转,关上家门,“咔哒”,锁落下——她向着征兵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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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队中,她将自己更名为“十四”——一个滑稽的名字,后来有人直接管她叫“十四号”。她不在乎,她只想尽可能得在战场上取胜,赢得最后的和平……真的能赢吗?……我在做对的事情吗?……这就是“保护”的含义吗?……她偶尔会在黑暗中问自己,又带着这份疑惑伴着同伴震天的鼾声入眠。
新兵营的教育打破了十四行诗在此之前受过的所有教育理念,在这里他们只需要卧倒、起立、趴下、翻滚、爬行、射击……只需要服从长官的命令,即使遭受殴打辱骂以及千百种刁难,也不能反抗——那会被惩罚得更惨:脱光上衣,在半夜两点的训练场地里跑上二三十圈;或者整理上一届老兵的床铺,用自己的牙刷洗刷他们的鞋子;亦或者在寒风凛凛的冬天只穿一件衬衫,拎上簸箕,拿上扫把,清扫庭院里的积雪……这里不需要自由的思想家,这里只需要会服从命令的机器——这些长官的命令比过去十四行诗读过的书籍加起来还要重,不管是夸赞还是责骂,落在谁的肩上,谁的身子就会抖上三抖。
十四行诗在新兵营的表现格外出色,她在短时间内掌握各项军队条例,能挖战壕、伪装地点;制作化学药物以及进行化学防护;她甚至能闭着眼睛组装狙击枪。当她全身心投入这个世界时,她能触摸到风的速度,确定目标距离……以及什么时候开枪才能使敌人一击毙命。她学习能力出众,理论能力更是高出一筹——这还借助于她早逝的祖父和她曾经热爱的书籍——在作战理论上,她的头脑比从军事学院出来的学生更加灵活多变,用同样的作战条件排兵布阵,她能给出不同的方案并计算其成功率;但身为女性,她不曾接受和男性一样的身体教育,她暂时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与他人对抗——在实践近身搏斗中,总因为力气较小而落败。但她的射击格外出色,不管距离多远,目标多小,她总是一发即中,打在标靶的红心,打在人物的眉心……
很快,新兵营里出了个“千里之内百发百中的神枪手”的事传到了上一层。长官们兴奋极了,上一次出现这种事还是在好几年前——再说,现在能加入军队的人已经少之又少了,他们摩拳擦掌,都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有多大的能耐值得军营里这样称呼“他”。于是在一次会议的尾声中,有人按捺不住好奇,提出是否可以直接把这人投入前线,或者藏匿于敌军腹部,将敌人的领军人物刺杀于一颗子弹之下。一番唇枪舌剑后,长官们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们派了位名莱昂纳多的长官来考察她——据说他也是一名“神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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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纳多见到“十四”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很古怪:太瘦弱了,不像一个男人;脸庞也是,线条有些过于柔和——如果他再胖些的话,此刻的脸看起来有棱角只不过是他太瘦的缘故。
你那破烂的军装下藏着怎样具有爆发力的肌肉呢?还是说眼睛视力很好?想着想着,他弯下腰,对上“他”的眼——枯绿色的,他不由得想起被战火烧尽的草地。即使是和长官对视,“他”的眼里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宛如一滩死水。“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奇怪的弧度,看起来似乎是要微笑——这像是曾经上层社会的礼仪。“您好,莱昂纳多长官,我就是十四,十四·罗西”,“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似乎有好几天没有喝水。
“十四·罗西?不错的名字,你是家里第十四个孩子?”莱昂纳多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人一样,问出了这个问题。关于这一点,十四行诗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在军营里不需要过度的解释,这会暴露她的身份——那将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来吧,拿上枪,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多厉害的'神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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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十四行诗出色的表现令这位长官心服口服。
“明天,噢,不,就今晚,跟着我去前线,不,前面的村庄……练练枪法……”他重重地吸了口卷烟,烟气在他的肺部转了一圈,最后从嘴角冒出来,同之前的硝烟一起,飘散在寒风中。
“收到,长官。”一如既往死气沉沉的回答。
莱昂纳多“啧”了一声,有些不满,他上下打量了了这个新兵,怀疑他还没在新兵营中吃过苦头,“说什么呢?含含糊糊谁听得见!再大声点!”
“收到!长官!”是要比之前有力量得多。“没错,就是这样,记住了,这样的喊叫能带给我们必胜的信念,”莱昂纳多明显高兴了不少,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我们今晚就出发,把军装脱下来——我们得伪装一下。噢,记得带上你的枪,这玩意是可以拆的,我们得把它伪装在自己的行李里面。到了前面的村庄,切记,不要暴露身份……”
“收到!长官。”声音又压下去了。莱昂纳多没有再关注这位压下声音的下士,他只为明天是否能混入难民群而兴奋地期待着。
噢,明天。他脸上浮现出神秘又狰狞的笑容,很快又掩盖下去,换上那副严肃面孔,但嘴角依旧隐秘地向上扬起,他一想到明天能用枪击中某位大人物的头颅,在这位领导者的脸上开出一朵血花,自己就能从中尉晋升,拿到更多的资薪、奖赏,可能还会被授予勋章……他激动得如刚入战场的新兵,按耐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想要上蹿下跳、大声吼叫来表达他的迫不及待。
但是他不能这样,他身旁还有一位下士,一个新兵,他得维持他的体面和尊严。
“你来新兵营……有多久了……”他抽出塞在怀里的卷烟和火柴,“嚓”地点燃火星,烟头靠近,他猛吸了一大口,又畅快地吐出来。
“报告长官,到今天为止,刚两周。”他抖烟灰的动作顿住了,重新审视着这位年轻的新兵:瘦弱,宽大的军服遮盖了他整个身子,隐约漏出的手腕上绑着菱格带子;头发……似乎剃光了,发根被军帽压着,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只有眼睛,枯草一般的眼睛,茫茫风雪中看来,带着死神的气息。
他笃定这个年轻人会给他们的军队带来新的转机——两周就能掌握军事理论和狙击枪用法,天才,不可得的天才!
“好!很好!”他抚掌大笑起来,“今晚就跟着我上路,你先去收拾收拾,带点干粮、火柴……或许你需要卷烟吗?……”
十四行诗沉默着,她不明白为什么一次训练或者说作战……能让这位长官激动成这样。
“收到,长官。还有,多谢您的好意,我不需要卷烟。”她抬手压低了帽檐,顺手抚去帽上的雪粒,望向远处的人型靶标,那颗红心依旧红得刺眼,以至于她看到这颗红心就有一种想要流泪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为这一切而感到悲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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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猎猎的寒风中赶路。
黑夜里,树林里和草垛间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死气。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覆盖着它们,它们静默着,静默着,站在天地之间,十四行诗不由得想起幼年他人向自己描述的死神形象——一具骷髅,全身上下被黑袍覆盖,他们手执镰刀,沉默着收割将死之人的灵魂。
她不禁有些害怕,抓紧了腕上的菱格发带,倘若站在自己面前的真的是死神,那么我们的生命将会被他们抽去,只剩下躯壳留在这世上。
就和祖父一样。
她忽而又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她想朝着死神叫喊:来吧,来吧,拿起你的镰刀向我砍来吧,我就站在这儿,我拥有直面死亡的勇气。你是杀不死我的,任何事物,子弹、手雷……都是杀不死我的!来吧,来吧!纵使我躯干死亡,但我的灵魂永远存在,生命会继续延续……来吧!来吧!战争也罢,和平也罢,人类的勇气能够直面世上一切事物的发生,这一代死亡,但下一代的血脉仍会延续,生命的河流是你们抽不尽吸不干的!
树木和草垛仍静默着,俯视着她,自上而下审判着她。没有言语,无需言语。
这个地方的夜晚是宁静的,没有炮弹的轰鸣;是黑暗的,没有火光在闪烁。
她和莱昂纳多找到了一处稍微干燥温暖的草垛,生了火,靠在草垛上,去梦中寻自己的安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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