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课程结束了。这一天也就这么过去。
“浴室里有人吗?”克莉丝汀探过头。她收拾了衣服——下午的实践课叫她身上堆着一股臭汗味。浸湿的衬衫本黏着于后背——现下它也干了,微微发凉。
“露娜好像晚上有课……艾瑞莉娅也没回来。”
“那就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了?”克莉丝汀迫不及待地把那衬衣扯下来——看来她已忍耐这玩意儿很久了。里衣围绕住胸脯,细带子拥着疤痕。
疤痕?
塞西娅往前探了探。在那指尖快要落到衣带上时,克莉丝汀回头。她笑容依旧。
“怎么了?”
“这个……什么时候的事?”
塞西娅指着胸口的伤疤——看来这玩意儿从前贯穿至后,在偏左的位置,直指心脏。
“我不知道。失忆之前的事吧?你身上不是也有疤吗?”
“我零碎的有一些,而且淡淡的……哪有你这么严重。”
“嗯哼。不清楚。”
她解开裙子,随意丢到洗脸盆里。塞西娅识趣地转过身,对着铜绿色的宿舍门。整个宿舍的色调都偏暗,像是攀满苔藓的礁石。潮湿,郁闷。她听到克莉丝汀钻进浴室声音,伴随着一声笑嘻嘻的“抱歉”。
“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啊……”塞西娅小声吐槽。
“我们已经很熟了啊。”
水声。
“你耳朵是真的好。”塞西娅把她半搭在盆边裙子挑进去。“丢准一点啊……”
“无所谓啦,反正回头要洗。”
塞西娅坐在浴室对门,发着呆等候。制服有两套——这就是她们唯一的衣服。她看着浴室门蒙上一层白雾。哗啦啦的水声短暂停止又重新响起。接着那白雾涌出来,把水气布满半个阳台。克莉丝汀穿着新一套的制服出来,领口胡乱开着,毛巾搭在头上,湿漉漉的发丝凝聚着滴水。她看到塞西娅,又冲她笑。
这表情她在克莉丝汀脸上看到很多遍了。大多数时候是面对自己,招呼黛莲娜老师时她也这么笑过——塞西娅倾向于认为是克莉丝汀故意逗她,明知道自己想躲着黛莲娜老师的……从到这个学校、从失忆后第一眼看到光亮开始,克莉丝汀的笑容就一直围绕着她。
“我们是什么关系?”塞西娅突然问。
“什么?”克莉丝汀拧一把头发,水滴飞溅到地上。她扯着那团头发,半抬头。
“家人吧,我想。”她又一笑,“你看,我们都是棕色短发。”
“可是我们发质差距很大,颜色也不太一样。”塞西娅捻着她枯落落的发尖,对比着克莉丝汀鹅绒般柔软的头发,皱眉。
“我不知道,直觉吧。我相信你。”她又眨眼,她又笑。她低头去擦头发,又落下一摊水渍。她让开位置,塞西娅抱着衣服走进浴室。
塞西娅关上门。她还是皱眉。不,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她抬头看向毛巾架上的镜子,指甲划过形成字迹,而新一轮的水汽已将它们掩盖模糊,塞西娅依然能分辨出来些——线条、标注,一些计算式……大概是克莉丝汀留下来的。她一把抹去,镜子印出她的愁眉苦脸。
一张难看的脸。
好一会儿她才磨磨唧唧地出来。克莉丝汀已经爬上床了。艾瑞莉娅也回来,桌边读书。她捧着书本,背依着桌子,听到动静,似乎是过于沉迷于书本,她显现出一瞬的恍惚,接着她微笑——如同圣母赦免罪人。
塞西娅僵硬地回应。她和艾瑞莉娅没说过几句话——因为露娜。露娜讨厌克莉丝汀,克莉丝汀和塞西娅关系好,艾瑞莉娅和露娜关系好。她们也就心照不宣地不多交流。其实艾瑞莉娅对她们没有恶意,她似乎还挺喜欢克莉丝汀和塞西娅的。她总是笑眯眯的,神情温柔,白制服也被她穿得像圣袍。
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艾瑞莉娅和牧师专业非常适配。
她们互相示意之后,艾瑞莉娅继续看书,她慢悠悠得翻过一页。塞西娅在走廊上处理头发的水渍。她感到有谁走过来,那白皙的手拂过湿漉漉的头发,水流如受到压迫般往下落,只一下,头发便干了一半。
塞西娅抬头,看到艾瑞莉娅。
“成功了。”她笑吟吟。
“是……巫术?好酷……”塞西娅把头发顺到后面,梳理整齐。
艾瑞莉娅笑眯眯的,“不,劈开海潮——这是神的指引。”
塞西娅不明所以,艾瑞莉娅被她懵懂的样子逗笑。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是巫术。这样说的话听起来很高大上吧?谢谢你做实验对象啦。”
塞西娅局促地歪头。“嗯……没事,谢谢你帮我弄干头发……”她声音渐小,因为艾瑞莉娅已回到她的书桌旁,并没有去关注塞西娅又说了啥。塞西娅局促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反应过来。倒水,洗衣服,晾上,拖地。她终于是赶在露娜回来之前上了床——她不太想露娜打照面。
克莉丝汀似乎等这一刻很久了——她刚刚就在盯着塞西娅和艾瑞莉娅。她爬到护栏边,笑嘻嘻地看着塞西娅上来,接着她拉起帘子。
塞西娅和克里斯汀的帘子是一起的,起头在克莉丝汀,接着顺到塞西娅床上,塞西娅再把后半拉起来。于是她们二人的小小空间形成了。克莉丝汀不怕死地点着油灯,放在中间她特意固定的木板上,板块靠内,所以也不影响爬床。她们的枕头都靠在护栏上,这样她们便能一直在一起。
克莉丝汀从枕头底下抽出本书——正方形的巨大绘本。她把那书扔到塞西娅枕头上,隔着栏杆去翻。塞西娅明白她的意思,盘曲坐好。就着烛台橙红的光线和还未完全落下去的夕阳,塞西娅看到那绘本的封面——一位戴着蛋壳的女人坐在堆满鹅绒的王座上,她表情幼稚,像是不理解“王”这概念的孩子。
“蛋壳国王的童话故事……”塞西娅念出那标题,“为什么读这个?要是想了解那位国王,去读史实不是更好吗?”
“史实区不对学生开放。”克莉丝汀凑过去,低语,“能借到的书都是基于那位王的二次创作。历史课本上倒是有介绍——她的功绩啊什么的,但是根本不说她是谁。”
“那位王不会还活着吧……”
“可能是。嗯……我听有老师说现在的校长没有王冠,所以教皇一直不愿意给她祝福。”
“诶?那她算摄政王吗……”塞西娅自觉这是敏感话题,她声音渐小,最后闭嘴。
“目前看来是这样。”
克莉丝汀翻动绘本。那位王极盛时期的画像出现在第一页。手握权杖,捧起桂冠,蓝红相间的贵族礼服,头顶没有王冠,却在墙上印下冠冕的影子。庄严,华贵,那璀璨时代似乎就在眼前。
“蛋壳国王最辉煌的时刻都在战场上。”克莉丝汀指着那全黑的脸——这大概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在她统治后期,发生过一场贵族叛乱,她杀到那贵族府邸,歼灭全部叛兵,一个不留。”克莉丝汀顿了顿,似乎她自己也不可置信,“……凭她一己之力……她一个人……”她沉思,支着下巴,眼睛瞥开,“几乎每一个故事都会宣扬那一仗,那似乎是她最后的鼎盛——不过不排除神化的可能性。我倒是相信这可能是真事的——毕竟有王冠。那一仗,也算是她政治事业上的一个转折,看似夺目的烟花只是撞上南墙炸开的血渍——暴政,集权,恐怖统治……这已显而易见了。可惜那个时代还没来得及降临便被海水淹没了。”
“克莉丝汀……”
“嗯?怎么了?”
“你就一定要折腾这些事情吗……”
“你不好奇吗?”克莉丝汀看向她,这似乎触及到了她的盲区。
“不……”
克莉丝汀沉默了一会儿,只一会——她又缓过来,又笑起来。
“没关系的,塞西娅。你就当听故事吧,我只是觉得有意思。毕竟学校生活太无聊了——对了,我早上说要给你看的。”
她伸手去枕边摸索。接着拿出一叠纸片——大概就是上午夹在巫原课本里的那一堆。边角用针线缝了两圈,叫这形色各异的纸片连接在一起。她压在栏杆上,翻了翻。
塞西娅看不清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于是只盯着克莉丝汀描述的嘴。她唇色淡粉,柔软漂亮,在潮湿空气间张合。
“王冠——来自于神明的指引。会自主选择每一任合适的君王。王冠同时附带着力量——在各种方面。比如我早上说的聚集民心……其实更明显的是物理加强或者巫术强化。还有‘王冠之下无昏君’的说法,历史上被王冠选择的君王——有因为政权被夺而自杀的,有因为过分‘勤’于政务而猝死的……就是没有一个祸国殃民的。”
“很神奇……也很恐怖……”
“嗯,所以很多想要篡权的——虽然可以直接刺杀国王获得王冠,但稍微了解一点的就不会真这么干——他们更愿意当摄政王。蛋壳国王上一任就是摄政王在执政,国王是被软禁的——蛋壳国王的初试锋芒就是砍下那摄政王脑袋的时刻——呼,小说里经常描述得神乎其神的。”克莉丝汀的手指顺着纸片上的笔记,墨绿的指环在暗下去的环境间朦朦胧胧,如中毒性的血斑。她抬手理了一下头发,让塞西娅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她脸上。
克莉丝汀注意到塞西娅盯着那环,她安抚一笑。
“海妖的诅咒……据说是被海妖法术所影响的人,他们会相信海洋才是自己的归宿,于是纷纷从船上跳下去。许多幽灵船都是因为海妖。”她挑起那无名指,用左手捻着它,“不过其实每个人症状不一样,很多人都是精神失常——哦,跳海也算精神失常。”她笑起来,似乎是想逗塞西娅开心。面前人却是笑不出来。
塞西娅趴在护栏上。火光包裹着二人。塞西娅这下也听到了“噼啪”的声音,像是火苗在跳动。虽然刚洗过澡,塞西娅的头发还是干巴巴的。克莉丝汀伸进那头发,任由微痒的触感磨着手掌手背。她笑出声。
“不用担心,塞西娅。至少我现在还没什么感觉。我没有查到‘海妖的诅咒’会留下什么实质性的印记——我不太清楚。塞西娅,你相信塞纶吗?”
有些困了。火焰温暖柔和——也可能是因为克莉丝汀的手掌、克莉丝汀低沉的声音、克莉丝汀微微下垂的温柔眼睛。她缩了缩,把自己包裹起来。她磕到了绘本——她毫不在意。克莉丝汀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们谈不上相信不相信,不是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没得选。”
光点舞动。
塞西娅的意识迷迷糊糊,她听到一声低吼——这把她惊醒了。
“克莉丝汀——”
露娜的声音。
被叫到的人光速吹灭油灯,伸手把绘本和小笔记塞到枕头底下。绘本边角刮到塞西娅的脸——算不上疼,却足够叫她精神了。她条件反射地缩进被子。
安静下来了。
对床的小女巫爬回床上——爬梯子的“哒嗒”声消失。克莉丝汀探出头来,发丝缠着塞西娅的发丝,她憋不住般地笑出声了。这莫名其妙的笑意传达给塞西娅,她也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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