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城邑,繁华之最,当属晋都。
熙熙攘攘,行旅商队,藩邦来客,百姓豪绅,充盈京城。
孟明手中抓着一包蜜饯,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嘴边落了残渣都浑然不觉。
路边包子笼被老板掀开,翻涌出乳白的蒸汽,两个包子被油纸包好递给客人。“上好的馄饨嘞——”店家腰间系着粗黑麻布,大声吆喝。
孟明避开擦身而过的运柴牛车,眼见着妙龄女子三三两两丝帕掩口,笑眼弯弯从胭脂店走出,小孩子们拿着糖葫芦互相追逐穿街过巷。只见前方街侧斜斜竖着一面布旗,上面写着“孙记面馆”四个大字。另一边人声鼎沸,人们围成一个圈,大概是有杂耍表演。
“番邦人!”他忽然轻轻拉住一直沉静的跟在他身后姜渝的衣袖,兴奋的瞪大眼睛:“师父快看!他们头发是金色的,眼珠泛蓝,当真与我们晋人有所不同!”
姜渝闻言向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远处一行番邦人牵着骆驼缓缓行进,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不过大家有些阅历的都见得不少,也没有很关注,只有小孩子见一次新奇一次。
只不过,姜渝眯眼看着远方的西域来客,心想这几年来朝拜的藩国真是越来越多了。
“当然,以后你在京城还会遇到很多番人呢。”姜渝转而微笑对孟明道:“你看他们不仅毛发眼睛颜色与我们不同,不知道你是否注意,他们的面部轮廓都要较我们深邃,正所谓高鼻深目、虬髯赤鬓。”
孟明听了姜渝的话,转过头仔细打量他们,半刻若有所:“真是如此!”
姜渝循循善诱:“你往后跟着我学习,可不止要画京人,还要画各种地方的人,画的越多,你越能体会到人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并渐渐能根据长相判断他们来自何方。”
孟明惊异道:“这也可以么?”
姜渝耐心道:“既然能据口音辨明地方,如何不能依靠长相。”
孟明一想,连连点头。
“你是说,怜兰以前是舞姬?”崔衍确认道。
陈逸舒应是:“我和朋友倒不是好色之徒,就是喜爱热闹,家中又管的严,便喜欢跑出来到处吃酒,大概三年前,我第一次遇到怜兰姑娘。”
“她当时还在跳舞。”
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身姿轻盈,仿佛从枝头飘落的桃花一般,一身浅粉渐变衣裙,旋转着旋转着,衣袂飘扬。
她站在台中央抬起一只手,伴着琴师由缓至疾的弹奏声,和着鼓点声,踩着节拍提着裙子旋转张臂,又忽而以身为轴,踏步翻身,随即起跳,就像一只鸟儿……这只鸟儿飞扬在许多同样的鸟儿之间,并不显眼。
她很有灵气,但这里永远不缺更有灵气的,于是埋没成了大多数人的宿命。
直到有一次表演,主唱嗓子哑了,有人动了手脚想让她出丑,将她临时推上台前,第一次作为主角登场。
人们起哄,审视,质疑。
直到怜兰唱出第一句戏词——全场寂静。
那一天微月楼喝彩声震天,老妈妈惊掉了下巴。
于是一代歌伎怜兰的名声自此传开。
“原来如此,那你知道怜兰与哪些人交往甚好么?”崔衍问道。
这时陈逸舒回过味来,他愣了一下,竟然有些小心的说:“崔大人,是怜兰有问题么?”
还挺敏锐。
崔衍微笑:“难道你知道什么?”
他本是开玩笑随口一问,却见陈逸舒脸色犹疑。
崔衍瞬间意识到陈逸舒恐怕真有什么想说。
他刹那正色,压低声音:“陈公子但说无妨。”
陈逸舒缓缓道:“其实,最近我总感觉有些奇怪,但没想起来哪里不对。直到刚才与大人说话,方才忽然发觉。”
崔衍微有些紧迫追问:“发觉什么?”
陈逸舒说:“怜兰姑娘有个爱慕者,往年常常跑来捧场,比我还要先发现她,此人经常给怜兰写信送礼物,省出钱来也要见怜兰一面……可这几个月鲜少见他,近一个月更是毫无踪影,我实在觉得有些不对。”
崔衍急切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是什么身份?”
陈逸舒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甩的晕头转向:“大人,我与此人数面之缘,只能彼此点个人头,他的身份姓名,我实在不知……不过他目视不过而立之年,应是年轻。”
“他身边没有同伴吗?都是一个人来往?”
陈逸舒仔细回忆,最后摇了摇头:“在我印象,他大多独来独往,眼里只有怜兰姑娘,只有一次我看见他与一个男子吵闹推嚷。”
哦?发生争执?
崔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逸舒的回答又一次超出崔衍的预料,他说:“去年了,好像是春天的事。”
去年的事?
时间真久远,会与今年冬天的凶案有关吗?还是说只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冲突?
“另一个人的样貌身份你有印象吗?”崔衍不报希望。
果然陈逸舒摇摇头,崔衍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可他也不太清楚。接下来的集会崔衍没有兴趣,于是招呼陆白打道回府。
殓房中,祝谦怀结束了所有的检验,放下工具后即刻迈步去洗手。
他神情冷峻,连洗手都不肯放松眉头,永远微微皱着,就像一尊严厉的雕像。
他的长发端正严谨的系在脑后,脸上带着一块浸了酒为了隔绝尸臭和浊气而戴上的白布。
他纤长的睫毛顺着视线自然垂下,在窗棂折射进来的光线中显得非常清晰明朗,尽管他那双黑色的眼瞳永远不会沾染一丝情愫。
仿佛某种偏执的习惯,他反复的洗手、搓手,似乎永远不觉得满意。
当手微微发红,他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才忽然顿住,将手从铜盘移出,拿起一旁洁白的毛巾,用力的擦手——直到没有一丝水痕镶嵌指缝。
他盯着手看了几眼,将毛巾放回,来到门口,打开大门。
门外正是崔衍。
祝谦怀微微眯眼,看着崔衍温和的假笑。
他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就不喜欢。
表里不一,画地为牢。
这是祝谦怀给崔衍的评价。
祝谦怀在打量崔衍,而崔衍也在打量祝谦怀。
自命清高,轻世傲物。
这是崔衍给他的评价。
还是对这个人一点儿喜欢不起来。崔衍的假笑都微微垮下去一些,他的眼里毫无疑问也没有笑意。
不过公事还得公办。
崔衍笑呵呵问:“祝仵作,这也好几天了,你看出什么来没有?”
这两人在公事上勉强观念相和,祝谦怀缓缓道来。
“死者身上多处杂乱刀痕,大抵菜刀、匕首所为,手脚皆有,这点蹊跷,疑非偶然。脖颈处血肉模糊,却暗藏勒痕,于伤口之下,翻出皮肉之表,若非细察,难以发觉。”
“且死者手臂覆有深浅不一抓痕数道,初断为人指所抓,或深入皮表,或交错纵横,位置不似死者自可为之。右手手腕骨断,为死后所致。”
“且死者面部头颅有轻重不一殴打痕迹,非器物敲击。脚上步鞋有拖拽所致磨损,皮肉淤青,盖拖拽时尚有气息,且磨损不均偏向一侧,鞋有清洗痕。”
……
祝谦怀用他古井无波的冷淡语气说了很久,直到身边记事差役马上就要哭出来,才停止叙述。
他无声的清了清嗓子,依旧神色平静。
崔衍挑眉。
这个祝谦怀虽然性子不好,但本事还有几分。
于是心中不满消散些许,他夸赞道:“祝仵作做事就是仔细,这些对我们大有助益。”
祝谦怀只是点了点头。
崔衍知道这都算给面子。
虽然不怎么尊重,但是对于人才,他总是愿意宽宥几分,于是没有计较祝谦怀的失礼。找了个位置坐下,翻阅新鲜出炉的尸检卷宗。
崔衍越翻越觉得一种古怪感扑面而来。
真的很奇怪。
一般来说,人只有一种死法,是单一的。但这具尸体的迷惑实在太多,又是手脚的杂乱刀痕,又是刀痕之下的勒痕,还有脸上头部的打击——那么问题来了,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
是哪种方式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呢?
尸检,这不是崔衍的专长。
术业有专攻,崔衍偏头看向祝谦怀。
祝谦怀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还没等崔衍开口,他就率先回答:“少卿,他死于何种方式,我不知道。”
直言不讳,竟然非常坦荡。
这令崔衍意外。
“那你是怎么判断死者手腕伤是死后所致?”
祝谦怀道:“这个简单,若是生前骨折,必然手部出血,若未破皮,就会血肿,形成血块。而死者皮下只有血液浸染状,并未凝血淤肿。当是人死后血液停流,惯性使然,缓缓溢出。”
“而死者死因我无法断言,正是因为无法观察肉身之内,难以判断。”
崔衍点头。
这的确没办法,总不能把死者剖开来看看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开膛破肚太过残忍,有伤人伦。
崔衍只好放弃这个问题的探究,正当他冥思苦想不得正法之时。
“咚咚咚——”
殓房的木门被人清脆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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