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殓房的木门被人清脆敲响。
这个时候会是谁?屋里人纷纷向门口投去目光。
差役很有眼力见,马上就跑过去开门。
门缓缓打开,一只黛色的绣鞋迈过门槛,带动枝荷的裙摆轻轻摆动踏进室内,另一只缠枝花纹的鞋接着迈进来,稳稳落在石砖上。
目光上移,是玉色素绒绣花袄,此人袖着手,淡然而立。
然后只见她耳旁坠着的银鸟耳坠轻晃,就像活过来一般悄悄飞起来。
崔衍一愣,才发现她走过来。
原来她嘴角右侧下巴处有一颗小痣么?
那双浅色甚至微微泛灰的透亮眼睛正视前方,正视崔衍。
是姜渝!她回来了。
连崔衍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但心跳微微加快,应该是很惊喜。
她一步一步走到崔衍面前,却是端正一礼。
嗓音波澜不惊,平静而淡然。
“见过大人。”
板正而疏离。
崔衍一愣,明明这么平常的动作,明明其他人也是这样,但为什么此刻感觉一盆冷水迎头泼下。
到底在失望什么?
“不必多礼。”崔衍脸上下意识扬起假笑,甚至非常自然,就开口询问:“姜姑娘,此次历练如何?”
姜渝道:“有遇到一些意外的事,但也收获良多,对了,还要给大人介绍一个人。”
介绍一个人?什么人?
崔衍没来得急疑问。
就听姜渝转头向外面道:“别在外站着了,过来见过崔大人。”
只见门后期期艾艾探出个脑袋,一个少年僵硬的一步一步同手同脚走进来。
然后噗通一声在崔衍面前跪下。
“草民孟明,拜见大人!”
崔衍疑惑的看向姜渝。
只见姜渝看着孟明表情柔和了些,缓声道:“他是我新收的徒弟,唤作孟明,很是听话。”
“徒弟?”崔衍简直反应不过来,什么,出去一趟就带了个学徒回来吗?
姜渝点头:“跟着我学画画,也算继承我的衣钵。”
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又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崔衍表情有些古怪。
就是姜渝自己今年顶天也才二十岁,而且尚未婚配。这孩子看着也有十三四岁,会不会不合礼法?
在崔衍瞻前顾后之时,姜渝已经完全不受影响,也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她缓缓走近台上的尸体,与祝谦和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
崔衍懊恼,赶紧叫孟明起来,给他安排了个地方站着等他师父。
片刻,姜渝向祝谦怀点头道谢,表示已经了解情况。
然后她问崔衍:“大人最近有什么进展?”
崔衍闻言拉着姜渝走到一边,忽视祝谦怀冷漠凝视的目光。
“我在你走后,一直顺着名录查下去,发现两个可疑人,一个叫尹润霖,另一个叫楚诗怜……”
接下来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崔衍娓娓道来。
其实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讲述,前言搭不搭后语都不知道,只是发现了一件新奇的事。
原来谈论攻公务时,姜渝总是会专注的注视着说话人,那双浅色的眼睛透亮平和,映照着他的倒影,就好像此时此刻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而她永远会认真对待你的讲话。
之前闲聊时姜渝总是垂眸,别人看不见她的情绪,崔衍还以为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现在看来——原来她只是对正事格外认真。
很奇怪的一个人。
“所以,目前就是这样。”崔衍缓缓吐出一口气,为这段叙述划上一个句号。
崔衍本以为姜渝会严肃的回答一声:“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却没想到姜渝微微一笑。
“看不出大人是会吓唬下属的人。”
淡淡的笑意,但的确是在与他开玩笑。
简直可以说是铁树开花。
崔衍讶异至极,虽然不知道姜渝这次外出历练遇到了什么,但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应该不错。
这样平时不动声色的人忽然活泼一些总是让人受宠若惊。
崔衍下意识心里觉得一定要接住话,带着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讨好,脸上微有羞赧。
“那时感觉耍滑头的人实在太多了,像是在耍本官,就使坏想要出其不意,当然也的确成功炸出了和柳和玉串通的人,如果不是他着急了,偷偷跑去见柳和玉,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将他抓住……”
姜渝不吝赞扬:“我倒觉得大人这是真真实实的智谋,很有趣。”
崔衍没想到她这样说,完全反应不过来。
不过姜渝随即又敛了容色,对崔衍说:“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将死者的样貌复原。”
崔衍更加震惊了,他偏头看向那具将要流出尸水的可怖尸体。
复原?怎么可能呢?这实在是天方夜谭,这要如何做到?
但姜渝的眼神平静而坚定,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古怪力量,崔衍不由自主改了想法。
或许……真的可以吧?
“我需要笔墨纸砚,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姜渝说。
一炷香后,崔衍和陆白等人都站在殓房的门外发愣。
“大人,在我自己出来以前,如果没有什么事,请不要让人打扰,绝对不要让人进来,多谢。”这是姜渝进去前说的话,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
姜渝真是个一点儿也不废话,说干就干的女人。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崔衍微愣。
他们以为姜渝或许晚上就会出来吃饭,但没想到姜渝一直没有出来,直到深夜,崔衍仍然可以看到殓房明亮的烛火。
一个弱女子,就这样一整天与尸首为伴,她没有一丝害怕么?
崔衍想起去年新招了几个杂役,有一次需要帮忙搬动尸体,结果几个人毛手毛脚打翻了担架,死人倒下来,当场就吓瘫了一个胡子大汉。
姜渝只是画匠出身,为什么毫不畏惧?
这些谜团一直笼罩在崔衍心间,却始终无法得到解答,最后变成了姜渝众多疑团中的一部分。
第二天早上,终于看见姜渝走出房门,她看起来非常憔悴,脸色苍白,显然这一晚一定无眠。但她的眼神却非常平静,甚至可能透着某种诡异的兴奋。
崔衍没来的及与她说上话,她便匆匆走进殓房,关上门,又一次隔绝起来。
这一呆又是一天。
崔衍的脸色也越来越担忧。
这样的作息真的不会太伤身体么?
他想起与姜渝初识那段时间,那时他们正在处理他的第一个案子,也就是严虎案。
姜渝似乎从那时起就显露出了端倪。
差役说画被抢完了,需要再画一些,姜渝就毫不犹疑,不吃不喝,就提起毛笔一直画一直画,身边的纸越叠越高,墨磨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毛笔开始掉毛,崔衍忍不住阻止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似乎有一种病态的固执。
平时不显山露水,只在绘画时稍显一隅。
又是一天。
崔衍从天黑一直坐在殓房外的石凳上,直到天微微发亮,发现屋内的灯火始终燃烧不息。
终于再也坐不住。
不能再让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崔衍想,哪怕这样可能会打扰到她的作业,也实在不能这样下去了,三天不睡觉真是不要命了。
于是崔衍大步上前,就打算打开门,但是将要推门的手却不由自主变为屈指,轻轻地叩在门上,发出“咚咚咚”的轻响。
无人应答。
崔衍心下一跳,这次没有犹疑,毫不犹疑抬脚踹门。
然后他完全愣住了,似乎见到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过的场景。
姜渝没有端正的像是一个夫子般规规矩矩的坐在桌子后,椅子前。
而是,以一种侧坐的方式坐在地上。
而地上的纸页堆积如山,乱七八糟,又诡异的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弧度,凌乱成一个巨大旋涡的模样,每张纸上都画着一张脸,有的还带着许多诡异的红色线条,有的被几笔飞溅墨点的打叉划掉。
或者说整个殓房都是这副模样,墙上窗上都贴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脸。
这些多的数不胜数的纸张涡旋着,凝聚成一个中心,而在中心之间就是握着毛笔,一只手撑在地上绘画的姜渝。而她身后的木台上就是盖着白布的尸首。
崔衍从未见过这样的姜渝。
眼睛大睁,闪动着诡异兴奋的光芒,眼下有明显的青黑,眼见着疲倦。乌黑头发有些乱了,落在肩侧,几缕发丝粘在白皙脖颈,半侧脸上还有一些飞溅的墨点,她神色平静而古怪,脸色苍白,嘴唇却潋滟出一种奇异的绯红。
此时正歪着头仿佛漫不经心般盯着眼前这个不礼貌的不速之客。
她的眸色本就浅淡,这下彻底显露出这样眸色带给人的感受——不像人,倒像是某种妖鬼之内的诡谲生命。
崔衍完全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是姜渝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带着某种压制到极致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大人来的正好,我画出来了。”
她竟然显得更为平和,很快就调整好表情,又显得柔顺平和起来,缓缓从地上站起,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衣裙,将头发捋至脑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大人见笑了。”
然后她很高兴的从地上捡起一张画。
语气明显非常轻快,是她从未有过的轻快和欣喜。
“大人快看,我觉得这人大致就是这般模样了。希望能给大人一些帮助。”
崔衍愣愣接过画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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