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曦阁的堂屋内,茶香尚未完全散去,但先前议事时留下的紧绷感,却因新的访客而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怀瑾刚退出去不久,便有僮客快步来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夫人,郡守魏大人车驾已到山门前。”
清正准备去查看矿洞筛选血珀原石的进展,闻言脚步一顿。魏冉?他来得倒是快。昨日他女儿魏姝才跑来透了风,今日他这个做父亲的便亲自登门了。
“请魏大人在前厅稍坐,奉茶。”清神色不变,只理了理衣袖,那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来的只是一位寻常故交,而非执掌巴郡生杀予夺的最高长官。
她并未立刻前去,而是转身回了内室,对镜自照。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清丽,只是眉眼间沉淀了太多风霜与算计,使得那份丽色带上了冷硬的棱角。她取出一支素银嵌绿松石的簪子,替换下了头上那根更显朴素的玉簪,又稍稍抿了抿鬓角。不是刻意妆扮取悦,而是一种姿态,一种面对郡守应有的、不卑不亢的体面。
当她步入前厅时,郡守魏冉正背着手,欣赏着壁上悬挂的一幅《巴山蜀水图》。他年约四旬,面容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穿着锦缎常服,看似闲适,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敲击手指的小动作,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不知郡守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高不低,恰好打断了他的沉思。
魏冉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了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道:“清夫人哪里话,是本官冒昧打扰了。”他的目光在清身上快速扫过,在那支绿松石银簪上微微停留了一瞬,笑容更深了些,“夫人操持偌大家业,辛苦非常,是本官该体恤才是。”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重新奉上热茶。
“魏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得有暇光临我这山野别院?”清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平淡,开门见山。
魏冉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说来惭愧,一是为了小女姝儿。这丫头昨日是不是又跑来叨扰夫人了?她被本官娇纵惯了,行事没个分寸,若有冲撞之处,夫人千万海涵。”
“姝儿天真烂漫,心性纯良,我很喜欢她,何来冲撞之说。”清淡淡道,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只是开场白。
“那就好,那就好。”魏冉点点头,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了几分,“这第二嘛,确实是为正事而来。想必夫人已经收到少府令丞的文书了吧?”
“大人消息灵通。”清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确已收到,正为此事焦头烂额。两个月内,血珀丹砂加倍运抵咸阳,实在是……强人所难。”
魏冉叹了口气,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唉,本官何尝不知?接到咸阳传来的风声时,本官也是替夫人捏了一把汗啊。陛下……唉,陛下近年来励精图治,统一寰宇,这心气自然非同一般。所求之物,务必要精,务必要快。少府那些人,也是揣摩上意,行事难免急切了些。”
他语速不快,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试探水温。
“陛下天威,清一介商贾,自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只是这丹砂开采,乃天地生成,有其定数,非人力所能强求。血珀更是可遇不可求,仓促之间,恐有负圣望。”清的语气依旧谦恭,但话语里的意思却丝毫不退让,点明了其中的困难。
“夫人过谦了。谁不知巴郡丹穴,以巴家为尊?夫人更是有通天手段,将这丹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魏冉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意味,“不瞒夫人,此次催促甚急,背后恐非只是丹砂之事那么简单。”
清拨弄茶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魏冉:“哦?大人此言何意?”
魏冉左右看了看,虽然厅内并无旁人,他还是做出更加谨慎的姿态,低声道:“夫人是聪明人,当知财帛动人心之理。巴家富甲巴蜀,甚至可称富可敌国,早已是树大招风。如今四海归一,陛下要筑驰道、修陵寝、建宫室,北击匈奴,南征百越,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钱粮?国库虽丰,但开支更是浩大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清的脸色,见她依旧面无表情,才继续道:“陛下雄才大略,眼中揉不得沙子。似巴家这般,掌控着丹砂这等战略之物,又坐拥万贯家财,僮客数千……难免会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些不太中听的话。”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意指有人眼红巴家财富,在秦始皇面前进了谗言,而皇帝本人,或许也对这民间过于庞大的势力产生了猜忌。此次加倍征收丹砂,或许就是一种试探,一种打压,甚至可能是……清算的前兆。
一股寒意,顺着清的脊背悄然爬升。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魏冉的话,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
“清一向安分守己,按时缴纳贡赋,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家中僮客,只为护矿自保,绝无他意。陛下明察秋毫,岂会听信小人谗言?”清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
“陛下自然是圣明的。”魏冉立刻接口,语气笃定,随即又话锋一转,“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况且……据咸阳来的消息,陛下对夫人您,似乎也颇为……好奇。”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种男人看待女人才会的、混合着审视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陛下曾言,‘巴蜀有妇,能以财自卫,不遭侵犯,甚奇之。’陛下口中的‘奇’字,可是意味深长啊。”
清的呼吸微微一窒。秦始皇对她感到“好奇”?这绝非什么好事。被那位掌控欲极强的帝王注意到,本身就是极大的危险。尤其她还是一个寡妇,一个拥有巨大财富的寡妇。
“清一介未亡人,苟全性命于乱世,能得陛下片言提及,已是惶恐不胜,岂敢当‘奇’字。”她垂下眼睑,避开魏冉那令人不适的目光,语气更加谦卑。
魏冉见她如此,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缓了语气,道:“夫人不必过于忧心。本官身为郡守,自然要维护地方安宁,也要为陛下分忧。巴家乃巴郡支柱,若能安然度过此次难关,于国于民,于夫人自身,都是好事。”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这才图穷匕见:“本官或可从中斡旋,向少府乃至陛下近臣陈情,说明巴家的难处与忠心,争取宽限些时日,或者……减免部分数额。”
清心中冷笑。来了,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抛出危险,再展示他能提供庇护,无非是想要换取好处。
“大人若能施以援手,巴家上下,感激不尽。”清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魏冉,“不知大人,需要清做些什么?”
魏冉放下茶杯,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夫人快人快语。其实也简单。其一,陛下或许真有召见之意,若真有那一天,还望夫人能在陛下面前,为我巴郡,也为本官,美言几句。这其二嘛……”
他拖长了语调,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听闻夫人最近在全力筹措血珀,人手、运力都颇为紧张。郡府库中,尚有一些积蓄,也可调动部分郡兵协助护卫。当然,这些都是朝廷力量,动用起来,需要些名目。若巴家能与郡府……更紧密些,比如,这丹砂之利的分配……”
他终于露出了獠牙,想要借机插手巴家的丹砂利润。
堂屋内静得落针可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光暗分界线。
清沉默着。魏冉也不催促,只是含笑看着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许久,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的意愿,清不敢妄加揣测,若真有面圣之日,清自当据实以告巴郡情况。至于郡守大人所言‘紧密合作’……”
她微微抬起下巴,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魏冉,没有丝毫退缩:“巴家丹砂,乃先夫所遗产业,亦是清安身立命之根本。其中经营,自有章程,不敢假手于人,以免生出事端,辜负圣恩,也连累大人。运送之事,巴家尚能应付,就不劳郡守大人与郡兵弟兄们辛苦了。大人的好意,清心领了。”
她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魏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城府压了下去。他干笑两声:“呵呵,夫人果然……自有风骨。既如此,本官也不便强求。只是希望夫人明白,有些路,一个人走,未免太过艰难。”
他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时辰不早,本官还要回府衙处理公务,就不多叨扰了。”
“大人慢走。”清也站起身,礼仪周全地将他送至厅门口。
看着魏冉在一众随从簇拥下离去的身影,清站在廊下,阳光将她玄色的身影拉得很长。怀瑾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脸上带着担忧。
“夫人,拒绝了魏郡守,恐怕……”
“他想要的是吞下巴家,至少是分走最大的一块肉。给了他,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清的声音冷得像冰,“与其引狼入室,不如直面风雨。”
她抬头,望向咸阳的方向,目光锐利如刀。
陛下的好奇,郡守的贪婪,内部的隐患,外部的强敌……所有的压力,都汇聚于此。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怀瑾。”
“在。”
“让我们的人,盯紧郡守府的一举一动。还有,给咸阳‘那边’递个消息,打听一下,陛下近来的动向,以及……关于我的传言,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是!”
怀瑾领命而去。
清独自站在廊下,许久未动。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气,也带着隐隐的、来自西北方向的、名为皇权的血腥气。
她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抹洗不掉的丹砂红。
这一次,她面对的,不再是商场的对手,也不是地方上的豪强,而是这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的筹码,除了丹砂,还有什么?
夜色,渐渐笼罩了丹曦阁,也笼罩了整个巴郡。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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