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冉的车驾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带走的不仅仅是郡守的仪仗，还有那层勉强维持的表面和气。丹曦阁周围的山林，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幽深静谧，连鸟鸣声都稀疏了不少。
怀瑾站在清的身后，欲言又止。拒绝魏冉的“好意”，等同于当面打了这位父母官的脸，后续的麻烦，可想而知。
“夫人，魏郡守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怀瑾最终还是将担忧说了出来，“他在巴郡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若暗中使绊子，我们在运输、通关，甚至矿场安全上，都会平添许多波折。”
清转身，走回堂屋，玄色的衣摆拂过门槛，带起细微的风声。“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巴家若真在贡品上出了大纰漏，他这位郡守第一个逃不脱干系。陛下要的是丹砂，在丹砂安全送达咸阳之前，他比我们更怕出事。”
她走到案几前，手指划过那卷少府令丞的文书，冰凉的竹简触感让她指尖微缩。“他现在做的，不过是趁火打劫，想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咬下最肥的一块肉。我若给了他，下次来的，就不会只是‘商量’，而是直接伸手来夺了。”
怀瑾默然。他知道夫人是对的。与虎谋皮，最终只会被虎吞噬。
“那我们……”
“按原计划进行。加快血珀的筛选和提炼，所有资源向此倾斜。”清的指令清晰明确，“另外，把我们库房里那尊三尺高的赤玉朱雀，还有前年得来的那批东海珍珠，装箱密封，以巴家的名义，送到郡守府去。”
怀瑾一愣：“夫人，这是……” 方才明明已经拒绝了魏冉，此刻又送上重礼，这是何意？
“稳住他。”清淡淡道，眼底闪过一丝冷嘲，“告诉他，巴家感激郡守大人体恤，然丹砂之事关系国运，不敢怠慢，亦不敢假手他人，以免节外生枝。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郡守大人海涵今日拒绝之罪，并在咸阳方面，多为周旋。姿态要放低，礼要送得让他觉得，我们虽然坚持原则，但还是敬畏他这位郡守的。”
这是明晃晃的安抚，也是警告。礼我送，表明我不想撕破脸；但底线我守，告诉你别想越界。同时，也是将魏冉一军——你收了我的礼，若还在背后捣鬼，闹到咸阳，你也有收受贿赂之嫌。
怀瑾恍然大悟，心中暗赞夫人手段老辣：“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办。”
“等等。”清叫住他，语气凝重了些，“还有一事。你亲自去办，要隐秘。”
“夫人请吩咐。”
“去查一查，最近巴郡城内，或者周边，有没有出现一些……特别的人。”清斟酌着用词，“不是商人，不是流民，可能看起来像游侠，但气质更冷，更……不引人注目，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人。”
怀瑾心中一凛：“夫人的意思是？”
“陛下既然对我‘好奇’，就不会只通过郡守来试探。”清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咸阳那位陛下，掌控欲极强。他麾下，除了明处的官吏军队，未必没有暗处的眼睛和耳朵。”
她想起一些模糊的传闻。始皇帝统一天下后，筑驰道，车同轨，书同文，度量衡也要求统一，其意志贯彻之坚决，手段之雷霆，前所未有。这样的君王，会仅仅依靠地方官吏来监控她这样一个“奇妇人”吗？
魏姝带来的“召入咸阳”的消息，魏冉言语间的暗示，都像是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网。她不能只盯着明处的魏冉，还必须警惕那些可能早已潜伏在暗处的影子。
“影卫撒出去，重点留意各处关卡、驿站、酒肆，以及……郡守府周围。”清的声音压得更低，“若有发现，不要打草惊蛇，立刻回报。”
“是！”怀瑾神色肃然，领命而去。他知道，夫人这是要动用那张隐藏最深的底牌，去应对可能来自帝国最高层的监视了。
夜幕彻底降临，巴山笼罩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丹穴矿场的方向，还有零星的火光在闪烁，那是夜间巡逻的僮客和仍在赶工的工匠。
清没有睡意。她屏退了侍女，独自一人坐在丹曦阁二层的书房里。窗外是漆黑的夜空，星月无光，只有山风穿过林木的呜咽声。
案几上摊开的，不是账册，也不是少府的文书，而是一卷泛黄的《山海图》。她的手指轻轻点在图卷上标示着“巴”字的位置，然后缓缓向西，划过陌生的山川河流，最终落在一个用朱砂标注的、小小的“咸阳”二字上。
这条路，漫长而艰险。
她闭上眼，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跳动的声音。这声音陪伴她度过了失去夫君的痛楚，度过了家族内斗的倾轧，度过了无数次商场的危机。如今，它又要陪伴她去面对这世间最强大的权力。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嗒”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
清猛地睁开眼，眸中瞬间锐光四射。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全身的感官却在刹那间提升到极致。
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一点廊下灯笼的微光。阴影将她的身形完美地隐藏起来。
片刻的死寂后，窗户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滑了进来，落地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那黑影融入室内的黑暗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迅速扫视着书房。
黑影的动作极快，目标明确，直接走向清存放重要文书和印信的暗格方向。
就在黑影的手即将触碰到书架某处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
“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黑影的动作骤然僵住，猛地回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显然没料到书房里有人，更没料到有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隐匿于此。
清缓缓从阴影中站起身，玄色的衣裙让她仿佛是从黑暗中凝结出来的一般。她手中并无兵刃，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不速之客。
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光线，能看到那黑影穿着一身紧身的夜行衣，身材精干，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他盯着清，没有惊慌，也没有立刻动手，只是微微弓起了身子，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传闻巴寡妇清，不仅富可敌国，身边更是能人异士辈出，自身亦非寻常女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黑影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模糊的腔调，听不出具体地域。
“过奖。”清的声音依旧平稳，“是魏郡守派你来的，还是……咸阳？”
她直接点破了两种最大的可能。
黑影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有人想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我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僮客数千，富甲一方？还是确认我是否有不臣之心，私藏甲兵？”清向前迈了一步，距离那黑影更近了些，她身上那股混合着冷香与丹砂气息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开来，“或者，只是想确认一下，我这个寡妇，好不好拿捏？”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
黑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眼前的形势。他能感觉到，这书房内外，绝不止这女人一个。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夫人多虑了。”黑影最终说道，声音依旧沙哑，“我只是奉命而来，取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份名册。”黑影的目光再次扫向那个暗格，“巴家与各地诸侯旧贵族，私下交易的详细名册。”
清的心猛地一沉。这份名册，记录着巴家在秦灭六国后，与那些失势贵族之间隐秘的丹砂交易。这固然是巨大的财源，但若曝光，就是勾结六国余孽的铁证，足以让巴家万劫不复！魏冉不可能知道这份名册的存在，除非……咸阳那边，早已掌握了确凿的信息，派他来取证！
这是比催逼丹砂，更致命的杀招！
“名册？”清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妖异，“什么名册？我巴家行商，向来账目清楚，光明磊落，与各地商贾交易，皆有契约为凭，何须什么私下名册？阁下怕是找错了地方，听信了讹传。”
黑影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夫人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东西，留在手里，是祸非福。”
“哦？那我倒是好奇，交给谁，才能化祸为福？”清反问，语气带着一丝嘲弄，“交给阁下吗？还是交给阁下背后的人？”
黑影不再言语。他知道今晚的任务恐怕难以完成了。这女人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而且，他感觉到那无形的包围圈正在收紧。
他不再犹豫，身形猛地向后一纵，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窗口，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他身体腾空的瞬间，窗外骤然亮起数支火把，将外面照得亮如白昼！同时，数道劲弩破空之声响起，几支弩箭精准地封堵了他所有可能逃脱的路线，深深钉入窗框和墙壁，箭尾兀自颤动不已。
黑影被迫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身形，落回书房中央，脸色虽然被黑布蒙着，但眼神已然变得无比凝重。
书房门被推开，怀瑾带着四名手持利刃、眼神锐利的僮客走了进来，堵住了他的退路。这些僮客显然不是普通护院，行动间悄无声息，配合默契，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夫人。”怀瑾看向清。
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她走到那黑影面前，距离他只有三步之遥，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煞气。
“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清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巴寡妇清，只是一介商贾，所求不过安稳经营，供养朝廷。陛下所需丹砂，巴家必当竭尽全力，如期奉上。至于其他……”
她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黑影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
“莫要逼人太甚。兔子急了尚会咬人，何况，我巴家经营的，从来不只是温顺的兔子。”
黑影瞳孔微缩。他看着眼前这个玄衣女子，明明身形单薄，站在一群持刀护卫之前，却仿佛她才是那个掌控生杀大权的人。她那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着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潭底可能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浪。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刻再有异动，绝对无法活着离开这丹曦阁。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窗外僮客们沉稳的呼吸声。
许久，黑影缓缓垂下目光，向后退了一步，这是一个表示退让的姿态。
“夫人的话，我会带到。”他沙哑地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样诡秘，从窗口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之中，竟无人阻拦。
怀瑾快步走到窗边，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夫人，为何放他走？此人必是咸阳派来的探子！”
“杀了他，只会激怒他背后的人，坐实我们‘图谋不轨’的罪名。”清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重新陷入的黑暗，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夜的凉意，“让他回去，把我的话带到，反而能让他们有所顾忌。至少，在丹砂送达咸阳之前，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反而更加凝重。
“名册……”她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他们竟然知道名册……看来，我们内部，或者那些旧贵族那边，也未必干净。”
怀瑾心中一寒：“夫人的意思是，有内鬼？”
“未必是内鬼，也可能是对方手段太高明。”清走到那个被黑影盯上的暗格前，伸出手，在某个不起眼的凸起上按了几下，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空空如也。“重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在显而易见的地方。”
她合上暗格，看向怀瑾：“今晚的事，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进了毛贼，已被驱赶。加强丹曦阁和所有重要库房的守卫，影卫全部动起来，内查外防，我要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是！”怀瑾肃然应命。
清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人。
她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北方。咸阳的方向，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帝国的阴影，已经笼罩而下。
而她，必须在这阴影的缝隙中，找到一条生路。
夜还很长，巴山的风格外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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