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炎炎,七月流火让空气更是愈发地闷热,让人也烦躁。
“喂!卫老头,出来吃饭了!
卫思谨站在窝棚前大喊道,一穿着补丁粗布,蓄着长须的老者伸着懒腰走了出来,头发只拿一根带子稍稍束起,不遮挡视线就差不多了,整个人却莫名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说话的语气仿佛面前的不是青菜汤饼而是佳肴美馔:“来了来了,急什么?”
“吃快点,一会儿我还要回饭馆呢!”卫思谨又怒气冲冲地喊了一通,又跟只小牛犊一样冲进窝棚捡要洗的衣服,顺便收拾收拾。
过了好一会儿,卫老头正大马金刀地坐地上慢悠悠吃着呢,卫思谨在屋内震惊地大喊道:“你是去上刀山了吗?这衣服怎么又破了!”
卫老头慢慢咀嚼着汤饼,又悠悠咽下,才答道:“狸奴惶惶挂疏桐,夜……”
“说人话!”
他老实了,道:“昨儿个有只猫爬树上下不来了,我把它抱下来的时候衣裳不小心给树杈子划了。
卫思谨又笃笃笃地冲出来了,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死盯着卫老头,看着略显吓人,他幽道:“那你怎么不给我说,万一划伤怎么办?你吃快点儿!”
“当时你都睡了,累一天再把你喊起来多不好,再说也不算伤,起床就消了。你一个小孩子别总那么急躁嘛。”他咽下最后一口汤饼,把汤水呼噜噜一吞,手再一伸,卫思谨一下就把碗夺了过去。
半晌,卫老头闭着眼晒太阳呢,卫思谨又跑回来了,他把洗干净的碗往他手里一塞,两手插着腰,歪着头有些不解地问他,尽管这个问题他已然问过无数次,却依然疑惑:“你是不是闲的?”
“是呀。”他还在那儿捧着碗闭着眼睛晒太阳呢。
卫思谨气得险些把碗夺下来扔了:“你就非得这么好心?自己都活得不像个样子,还天天去帮别人。”
“行善积德啊。”卫老头叹了口气,终于睁开了眼,抬头双目苍茫地望着天空盘旋的鸟雀。
“你别想了,现在没钱买鸡给你吃,有本事自己打去。
“哦。”
卫思谨无论听了多少次这个答案也依然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自己都过在烂泥里了还有心情托别人一把呢?反正卫老头说的那个理由他是如何也不信的。
他有些无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日头便急匆匆地跑了,没几步又猛然停下了,回身迅速喊道:“衣服我回来就补,你别给别人。今日去北街,那儿人多!”之后又跟一头小马驹一样噔噔噔跑走了。
卫老头就这么一小步一小步,闲庭漫步一样地走了,边走还不忘把发带扯了,再甩了甩头。
难以想象,卫思谨在大半年前还是个好脾气,有点儿缺心眼的孩子,技能还多偏于嘴甜卖乖,可如今已经补衣扫地洗碗烧火样样精通了,偶尔还能依靠曾经的技能跟老板娘要点吃的。
一切都还要从去岁,那个他从红袖阁逃走的冬日说起。
卫思谨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也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所以当他一醒来,发现自己边上坐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脑袋几乎重到胸口的……人时,卫思道:“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那个人被惊醒了,他把长发拨开,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出门往前十步,再往右走二十步,再往右走十步有一口枯井,你跳进去就能见鬼了。”
卫思谨瞬间安静了。
待卫思谨冷静之后,那个老人告诉他,是他把他捡回来,照顾他,给他上药的。之后他又补充道:“不过啊,你这孩子还真是命大啊,高热这么多日还能活。估计是佛祖保佑,你回头可好好拜拜。”
卫思谨这才注意自己脚上缠着布条,正躺在一床破被褥上,旁边摆着个小火炉和一只剩了点药液的破碗。他们在一个破庙里,四处蒙尘,佛像都塌了一半,可佛前却摆着几只野果。
老人见他看佛像,道:“这是药师佛,佑孩童逢凶化吉的。”
逢凶化吉……
卫思谨一时愣住了,那不该是佛像。
那人说完便起身,慢悠悠走出了破庙,卫思谨有些无措,问他怎么走了,他脚步未停,头也不回道:“我既不信他,总不好遭他的庇护。你醒了,就说明你好得差不多了,我还闲在这儿做什么。”
卫思谨一怔,过了会儿,他看了一眼那倒塌的佛像,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疑惑。他原以为那人不会再来了,可那人又停下了,道:“我明早再来看你,好了便回家吧。”
那老人彻底离开后,卫思谨还盯着他离去的方向没有动弹。
那人对他的态度算不上重视,更像对捡回的一只猫,一条狗,可却让卫思谨放下了戒心。
过了许久,卫思谨才将视线移开,他双手往后撑着,仰头看着天花板上一层层的蛛网发呆,他睡了太久,现下也睡不着,不如想想以后的事,他觉得自己如今似乎又长大了些。
红袖阁他肯定是不能回了,去了估计只有死路一条。
茗禾……卫思谨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涌了出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想把眼泪憋回去,他今后不能再哭了。
可是,他今后要去哪呢?
翌日,那老人来了,一手拎着个酒葫芦,一手拎了个包子。
卫思谨看都没看那包子一眼,直接就抱着那老人的腿哭嚎起来:“哇!爷爷!求您收留我吧,我吃的少,也很听话的!求您收留我吧!呜呜呜!!”
那老人先是吓了一跳,之后甩了一下他抱住的那条腿,幸亏他抱得紧,不然就真给甩出去了。那老人似乎也没遇过这种情况,僵着身子听他嚎了一会儿,才使劲把他从腿上扯了下来,他把卫思谨拎在手上骂道:“谁是你爷爷?!你昨儿个不还把我当鬼吗?现在是烧傻了?要好了就赶紧回家去!别搁这儿烦我。”
卫思谨被他拎在手上泪眼汪汪地答道:“爷爷,我没有家了。“他刚撒泼的时候身上沾了不少老人衣裳上的灰,脸上也脏兮兮的,被拎着活像只灰扑扑,可怜兮兮的小猫。
老人看着心软了些,可语气还是那样又臭又硬:“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再说,你跟着我?我看你脑子真是坏了,我这样的人可都是叫叫花子的,你到时候天天上街要饭去。”
“爷爷,我真的没有别的亲人了,您是好人,我就想跟着您,做什么都乐意。”卫思谨还是那样一双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
“呵,”那老人听这话笑了,“你说说我怎么就好人了。”
“您救了我的命,还照顾我这么久,其他人都没救我。”
“别人没救你是因为人家都待家里呢,谁跟你似的大雪天傻不愣登往外跑,我是没家待着,去外边打酒才能遇着你,救你也就是这辈子没指望了,想行善积德,好来世过好点,与你有何关系,与我人好不好又有何关系?”
卫思谨不信,行善积德以求来世顺遂不都是富贵人家干的么?再不济也是家中有粮有地的,他这样子能过好当下就不错了,怎会想着行善积德以求来世顺遂呢?就算真要行善,也不该是在大冬天救一个来历不明还生着重病的孩童啊。
那老人看他盯着他不说话,也知他不信,心里有些不耐烦,随后问道:“你叫啥?”
“卫思谨。”
“哦,我也姓卫,看你有缘,救你一命行了吧?”
卫思谨眼睛一亮:“爷爷,那您就更要收留我了!说不准我们还是什么远房亲戚呢?”
“爷是神仙,哪来的远方亲戚!”
“爷爷……”
卫老头依旧是不同意的,最后他们纠缠到了中午,包子都凉透了,他才松口,答应带他去他住的地方。
之后呢,卫老头抱着破被褥,卫思谨啃着包子抱着小火炉和破碗一起回家。
卫老头的家是护城河边上一个四面透风的小窝棚,小到卫老头站不直身子,躺进去就差不多都占满了。
可卫思谨还是留下,他总觉这是目前天底下唯一能接纳自己的地方了,卫老头本想用这“家”徒四壁的景象吓退他,他再趁机劝他两句,他肯定去找个好人家,却不想他留下了,可毕竟话都已经答应了,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乎,护城河旁原本孤家寡人的老乞丐多了一个小乞丐相依为命,烦了些,却也热闹了些。
其实一开始,卫思谨并未想过要去赚钱,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周围人也都将他当孩子。
开春后,便是一老一小在街上乞讨,他们这样其实看着挺引人怜悯的,所以卫思谨虽然吃不饱,却还是有的吃的。
他就这么每日坐在街上看着路过的行人,看着他们或精致或简单的鞋履,或焦急或悠闲,他还喜欢仰头呆呆看着行人脸上的表情,喜怒哀乐在一天在一条街上就都可以凑齐,多有意思啊。
之后呢,等入夜了,大家都回家了,他和卫老头便揣着一天下来的几个铜板去随意吃些什么,他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直至有一日,他觉得似乎所有不好的事情都集中在那一天发生了。
那日,他们本来在街边蹲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一群少年在街上纵马,卫思谨很怕,马蹄落下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他也不知怎的,明明他躲在一边,其中一位少年突然踏着马蹄向他这儿跑来,兴许是他看错了,可他还是慌了,开始到处乱跑。
那群马被他惊着,开始长啸,之后卫思谨记忆最清晰的画面便是他仰头看着马蹄即将落在他身上。
之后,卫思谨的身体腾空起来,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产生,他骑在一匹白马上,很高,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听着很严肃:“喂,你们知道当街纵马伤人是多大的罪吗?”
“我们怎么伤人了,是这小乞丐自己窜出来的。”
那人似乎生气了,跟他们争起来,里边有很多“之乎者也”,他听不懂,干脆看起了马。
过了一会儿,结果出来了,那群少年悻悻离去,周围有好多人看着他们,那位少年把他抱了下去,他这才得以看清他的恩人,那少年束着高马尾,一身红衣,手中还拎着个小酒坛,脸逆着光看不大清楚,他似乎对他笑了笑,于是卫思谨也对他笑了笑。
那少年驾着马正要离去,徒然,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哟,小侯爷这武举前几日才英勇夺魁,今日这是去做什么?”
“大好春光不可废,寻友去!“那人并未去探寻声音的来源,只大笑了一声便纵马离去。
卫思谨看着他的背影,最深的感受是,红色真好看。
虽然卫思谨有了自己喜欢的颜色,可这并没有什么用,他们一天下来讨的钱,连个包子都买不起,一老一小就这么饿着肚子回家了。
路上还遇到了几个小孩儿绕着他们做鬼脸唱歌:“老乞丐带小乞丐,一天讨饭无钱来,饿着肚子回家去,夜里驾鹤去西天,来世街边还讨饭!”
卫思谨气得红着眼眶拿小石子砸他们,卫老头倒是十分平静,待那些孩子都走了,他们走在河边时卫思谨还在抹眼泪,卫老头见状叹了口气,决定安慰一下他:“你别怕,一晚上不吃饭饿不死的。”
卫思谨真的不哭了,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卫老头,随后道:“卫老头,你不生气吗?”
“气什么?”
“他们说我们是讨饭的。
卫老头听这话停了下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不是讨饭的吗?”
“……”
夜里,万家灯火睡着了,卫老头也睡着了,卫思谨却悄悄钻出了被窝,从卫老头身上爬过去,走到窝棚外边,静静看着护城河上流转的清辉,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趁天还没亮,卫思谨在卫老头起床前先一步出了门,他找了一家巷子里的小饭馆,他从门边探出了头,看着正擦着桌子的老板娘,那老板娘也注意到了他,看他一幅脏兮兮的样子,以为是来讨吃的,皱着眉正要开口。
卫思谨先一步怯怯地开口了:“那,那个,姐姐,您这儿可以做工吗?我烧火挑水洗碗都可以的,我学东西也快,不要工钱,有一口饭吃便好。”
老板娘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你爹娘呢?
“他们,他们不见了,”说着,他的声音里竟带了些哭腔,“就剩我和爷爷了,可爷爷现在生病了,动不了。”
“你今年多大了?“老板娘更心疼了,蹲下来拿帕子擦了擦他的脸。
“六……不是,八岁。”
老板娘听这话心里大概能猜到这孩子是个什么情况了,估摸着是爹娘把这一老一小给扔这儿,还把积蓄都带走了,之后家中祖父也病了,这孩子出来做工估计碰了不少壁吧,否则说话也不会这样。
“好,你留下吧,别怕,我会付你工钱的。”
“真,真的吗?谢谢姐姐!”卫思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喜。
“嗯。”老板娘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来,你先换身衣服,这样脏兮兮的可不成样子。”
这天早晨卫思谨没有回去,他换了身衣服,把自己整理干净了些,老板娘就开始教他该做什么,他机灵,看一遍就差不多都上手了,老板娘更喜欢他了。
中午,忙得差不多了以后,老板娘给了他几个大包子,卫思谨笑着道了谢后,便一路小跑着走了,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道:“姐姐,我回去给我爷爷送饭,一定马上回来!”
之后就走了,老板娘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感叹道:“多好的孩子啊……”
卫思谨先去平日里他们常待的地方找了找,可都没看见卫老头,没办法,他只能赶一些,回了护城河边,他一进那个小窝棚,就看见卫老头坐在褥子上发呆,也没看什么,就是看着。
卫思谨跳到他面前,举着包子大喊道:“吃饭啦!”
卫老头才回过神,见到他似乎吓了一大跳:“哟呵,你咋还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吃什么?”卫思谨有些沾沾自喜地把包子捧到他面前,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养家了。
“呵,”卫老头看着有些无奈,他拿过一个包子啃了起来,“我还以为你终于想通去找个好人家了呢。”
“怎么会?“卫思谨也拿了一个包子,“我去做工了,这是老板娘给我的。我都七岁了,可以养家了,而且我不是说过要跟着你吗?”
“你不说你六岁吗?小孩子家家的还养什么家啊。
“那是冬天,惊蛰过后我就七岁了,我怎么就不能养家了,我以后还要给你养老呢!”
“嘶,你说谁老呢?
“行了,快吃吧,我一会儿还要回去呢。”
卫思谨开始当家了,他天天在饭馆那儿帮忙,还学会了一些针线,得空时还蹲在灶旁看老板是如何做菜的,他暗暗下定决心,长大也要开一家饭馆。
工钱他都攒了下来,卫老头每天得的钱基本都去买酒喝了,不过也不多。但吃喝问题解决后,就显现出了一个弊端,那便是卫老头实在过于喜欢“行善积德”了。
估计也是闲下来了,每日不是爬上树救猫,就是下河救落水的人,若是晚上回家遇到了被恶汉或恶犬骚扰的人,也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钱都给出去的事也不是没干过,不过他这样子就是真给钱,人家都不敢要。
不过卫思谨觉得还不如给出去呢,好歹还可以赚回来,而且他给的再多估计也就一点点,但是他要是从树上摔下来把腿摔断或是摔得动不了怎么办,现在天还算暖和的,要是秋冬掉河里冻病了或溺死怎么办,要是他哪天被人打死或被狗咬死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可无论卫思谨如何问,他也还总是那个答案,时常弄得卫思谨心头一股无名火。
可他也只能每日出门前把他晃起来多念叨几句,帮他把弄坏的衣服补好,还帮他弄了条带子把头发弄得齐整些,避免他被人当成歹徒。但上街讨饭时他还是会解开,他说这样看着惨点。
无论如何,他们今后都会好些的,卫思谨如是想到。
拖太长了,要搞快点了。
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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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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