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
卫思谨抱着酒葫芦,呆呆仰头看着仿佛被秋风吹到眼前,撩开帷帽弯腰看着他浅笑的桃溪。
其实分开还不到一年,可卫思谨见她,却既觉恍若隔世,又恍如昨日,只有桃溪眉眼间添的那抹怎也抹不去的愁绪和疲态,以及四下的车水马龙,昭示着现在。
“你现在过得如何啊?”她问道。
卫思谨这才回过神来:“很,很好,谢谢桃溪姐姐。”
桃溪眉眼一弯,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一个地方。
卫思谨自然是应了,只问会不会去很久,她说不会的。
两人上了马车,这是卫思谨第一次坐马车,有些局促,马车的颠簸让他有些难受,而桃溪只是看着窗外。
他们去到了一座山,桃溪又领着他走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土包前,上面覆着山花。
“这是茗禾。”桃溪蹲了下来,轻轻拨弄着花朵,“很奇怪是不是?明明也没有刻意去种植,可春天一到,这上面就开满了花,周围都没有。”
卫思谨没有搭话,桃溪也自顾自地地说着,可他一句都没听见,直到她说了最后一句:“我要去宫里了,以后应该都见不到了,以后你多来看看她吧。”
他这才回神,没有说话,他整个人跟僵了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小土包前,酒葫芦掉在一边。这几步似乎用尽了他的气力,他最后跌到了地上,桃溪只是抚着那上面最漂亮的一朵花。
卫思谨的手像是刚装上去似的,不断重复着一个动作,摸着身上的衣服,摸到了一片湿润,最后才成功摸到了钱袋,是他自己缝的,现在只有几个铜板在里面。
他把里面的钱都倒了出来,放到了地上,他一开口,声音已哽咽到几乎听不清了:“茗禾……”
剩下的话都被哽在了喉口,虽然他努力想说话,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像牙牙学语的小儿。
过了一会儿,卫思谨终于能说话了,但还是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对……起,我,我……买糖……”之后便说不下去了,哭得如同丧家之犬。
桃溪这才瞥了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卫思谨,道:“别买了,她下葬时我在她身上放了一包糖,这附近有片桃林,你来时去折一枝桃花便好。”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这儿是万乐山,你问问别人就知道怎么走了。”
卫思谨点了点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最后看了一眼,可跟着桃溪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他看着那座覆着山花的小土包,怔怔地想,他比她高了。
他们下山时,林中突然蹿出一只野兔,卫思谨下意识想去抱,可它转瞬就又蹿没影了,再不见踪迹。
晚时,护城河边的一老一小围在火旁烤鸟吃。
很不对劲,卫老头一边烤着鸟一边如是想到。他偷偷瞥向安安静静抱膝看火的卫思谨,这死孩子平日里肯定叽叽喳喳个没完,不就打了个酒,回来怎么变这样了,连说要烤鸟吃都没见有多高兴。
“卫老头。”卫思谨突然出声了。
“诶!”卫老头正想着怎么从这死孩子嘴里套话呢,就听他喊了一声,吓了一跳。
他半晌没出声,最后本是要说些什么,可到头又话锋一转:“你说……你知道万乐山怎么走吗?
卫老头听这话皱了皱眉:“你问乱葬岗做什么?”
卫思谨听这话才抬了头:“啊?”
卫老头偏头重重咳了两声,随后道:“那地儿本来俗名叫鬼啸峰,什么无名无姓,像我这般没来处没归处的人都葬在那儿,跟个乱葬岗也差不多。可后来老有人说在那见了鬼,搞得那叫一个人心惶惶啊,狗皇帝就请了几个高僧做法,还起了个万乐山的名字,也不知道有个什么用。”
卫思谨本来正难过着呢,听这话却莫名有些想笑:“你喊狗皇帝不怕他把你抓进大牢吗?”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自是以己为先。”
“你说高僧没用,为什么还让我去拜啊?”
“因为佛祖救的你啊,不然你早死了。”
“放屁,明明是你救的我。”
“呵,我个**凡胎管什么用,还有,莫说粗话。”
“哼,谁理你。”
“嘶,你这孩子。”
卫思谨看他吃瘪还挺开心的,又想了想他刚才的话道:“人不都是投胎来这世上,然后死后下地府的吗?你为什么说自己没来处没归处啊?”
“唔……嘶,谁告诉你来处归处是地府的,不过这玩意谁都说不明白,你可以理解为那是个在无论何时都容得下你的地方,或是如何都候着你的人。”
“那不就是地方,而且为什么分开说,不能是一个吗?”
“前半辈子和后半辈子总是不一样的吧,不过也确实有人只有一个。”
卫思谨闻言转头看向他,火光映在他脸上,浅浅驱散了这些时日的萧瑟,他问道:“那你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么……“卫老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个,只有一个。
“那你行善积德是为了他吗?”,卫思谨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
“噔!“卫思谨头上挨了一个爆栗,他捂着头有些不甘地仰头看着他,而卫老头毫不在意,他只是把烤熟的鸟拿起来递给他说:“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做什么。
卫思谨还是有些不甘,他一边啃一边问道:“可你……”
“唔!”他没能把话说完,卫老头拿起酒葫芦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行了,吃你的去。”
卫思谨确实吃去了,他安安静静地啃着鸟,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吃吃笑了起来,笑得卫老头有些毛骨悚然,他边笑边说:“卫老头,这鸟是你自己抓的么?”
“对啊。”
他笑得更欢了,道:“那你是不是,呵呵呵,用石子砸它们,之后,哈哈哈,趁他们来,打你的时候,咯咯咯咯,抓住的啊?”
“……你说是就是吧。“卫老头深深地后悔起来。
“刚那是什么酒啊?
“暖冬,你自己打的忘了?”
“哦,真好喝。”
卫老头略显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卫思谨整个人悠悠的,眼睛半阖着,睫毛的阴影打在脸上,抿着唇,看着不太开心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吃完了,道:“卫老头,做了坏事是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啊?”
“你昨儿个在饭馆偷吃菜了?”
卫思谨默了默,随后摇了摇头道:“不是,是特别特别坏的事。”
“怕什么,天塌了有个高的人顶着,再说我也要去呢,肯定把你托上去,爷可是神仙。你过好当下再说,认清人,别傻了吧唧的把什么人都当好人。不过也要信,这世上也是有好人的。”
“那我能见到我的家人吗?”
“废话。”
“嗯。“他眼眶变得红红的,“那你要多喝热水啊。”
“……哦”
又过了许久……
“嘿嘿嘿,傻鸟。”
“……”
快入冬了,越来越冷,卫老头身子愈发不好,天天咳,卫思谨也问他,可他只说年年都如此,他要给他抓药也不让,只说开春了,天气暖和了便好了。
虽然卫思谨还是去抓了药,他也骂骂咧咧地喝了,可还是一点没见好,卫思谨也只能盼着快点开春。
快过年了,街上都热热闹闹的,饭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也要归乡去,卫老头被强拉着缩进了破庙里。
年三十晚上,外面的烟花爆竹噼里啪啦地响,隐约的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为庙里一豆孤单的烛火添了些喜气,卫思谨的眼睛不住地瞟向外头。
卫老头靠在柱子上,药喝尽了便把碗放在一旁,有些无奈道:“你想看就去呗。”
卫思谨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卫老头凹进去的两腮,青白的脸色,以及刚喝个药都止不住打颤的手,生怕他一出去卫老头就死了。
卫老头重重叹了口气,之后又跟被呛到似的剧烈地咳起来,卫思谨赶紧去帮他顺气,卫老头摆了摆手,仰头缓了会儿,忽然道:“你啊,以后可千万别随便就信了什么人然后就跟人走了啊,可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好的。”
“啊?“卫思谨有些懵,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个。
卫老头看了他一会儿,不久移开了视线,接着道:“这世上可有不少人都人面兽心呢,你看前些日子,不是有个什么大官被满门抄斩了么?平日里看着清正廉洁,私下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呢!世态炎凉啊。”
“哼。“卫思谨有些不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会认人的,我喜欢的都是好人。”
“呵,“卫老头更不屑,“那你还会在这儿。”
“……哼!”
卫老头看着把头扭到一边的卫思谨不禁失笑,之后强撑着站了起来,把他的手拉起来道:“走,看烟火去。”
卫思谨站起来了,可脸还是扭在一边,他们走了出去,火树银花在空中绽开,光映在他们脸上,很好看。过了好一会儿,卫思谨才终于扭过脸来看向卫老头,他的眼眶红红的,眼里含着一包泪。
可他没想到,他转头对上的却是卫老头的那双眼,里面有惊愕,有兴味,可更多的确实苍凉。
卫思谨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还没成功,一只粗糙的手就把在他的后颈上硬生生把他的头扭到了前面去,之后又在他头上使劲拍了拍,卫老头说:“没事,等开春就好了,天气暖和就好了。”
他刚那一掌的力度没把握好,拍得卫思谨有些痛,眼泪忍不住逸了出来。
立春后,天晴了,日头好,卫老头的精神头也好了许多,腰上挂个空空的酒葫芦带着卫思谨出去了,明明昨日还起不来床。
卫思谨看着他虽然还时不时咳嗽,可眼里却闪着光的样子,心里头也高兴。
他们来到了一座树林,虽看着有些萧索,可枝干上处处可见的绿芽又明晃晃地展示着生机,卫老头大手一挥:“这是桃花林。”
“花儿呢?”
“那你得等惊蛰后了。”
“行!”卫思谨突然雀跃起来,“那到时候咱再来看!”
“有病才来这儿。”
“那我折给你。”
“……呵!”
之后一老一小就离开了,毕竟这里现在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他们走啊走啊,到了一座山,卫思谨莫名觉得有些阴寒,又觉得有些熟悉,溜达了一会儿,卫老头在林间一片能照见阳光的空地停了下来,他闭上眼,仰着头晒太阳,晒了一会儿慢悠悠道:“等十几二十年后,我死了,你就找个像这样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葬我吧,多暖和啊。”
卫思谨没有搭话,卫老头却像是借此展开了联想,笑了一声就开始滔滔不绝:“不过啊,你可别给我弄个什么碑啊,棺材啊,还有灵幡什么的,我死都死了,看又看不到,有什么用,纸钱就更别要了,能不能传给我都不知道呢。你呀,就把我和葫芦放一块,之后每年给我带一坛暖冬便好,要记住,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不过啊,你要嫌麻烦,也可以一年多带几坛……”
他不停地说,卫思谨也沉默地听着,他看着四周被阳光浸润的幽静山林,往日一闹一静的秩序被颠倒过来,他们都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夜里,卫老头发起了高热,不住的冒冷汗。
他打翻了卫思谨递过的汤药,敷在额上浸了冷水的布条亦是一把掀了下去,又把卫思谨推得一个踉跄,甚至不愿添件衣裳,便一瘸一拐地,径自向外而去了。
耳不闻声的模样。
卫思谨拦不住,只得跟着,他之前不知,卫老头的力气竟那么大。
会好的,会好的,都会好的……
卫思谨只能紧盯着他在心中不断默念,祈祷着,万一这人真是神仙呢,万一他真有法子呢。
这些孩提的希冀,在卫老头几近脱力地倒入,那个白日他说什么都不听非要挖的深坑时,化作残雪,成了一片泥泞狼藉。
卫思谨走近了,低头一看,正正好好。
深坑中的人已然昏厥,只一点微弱起伏的胸膛让人知道,他还未离去。
卫思谨只静静的,一同躺入那个深坑中,缩在卫老头的怀里,仿佛婴孩躺在母亲的臂弯。
卫思谨原还死睁着一双眼,可渐渐,他的意识似乎模糊了。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兴奋地大叫,他拼命想睁眼,想看清是谁,却如何都看不清,那个声音唱着:“三月三,燕南飞,寒冰瑞雪寄丰年,轻……”
戛然而止。
许久,卫思谨像是终于挣了出来,他睁开眼,坐起,双手扒在深坑边缘向外看去。
没有人声,更没有歌谣,只有天边一抹橘红,地上一抹嫩绿。
和身下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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