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工作。
在这个世界上,工作是很重要的。一份好的工作不仅可以带来生活所需的金钱,更重要的是对人身的保护。正规的公司、单位等在和个人签订合同时,通常会默认提供该保护——保护员工不被吃掉。
正式员工会在手腕处加盖一个独特的印记,以证明其在某处工作。若发生意外情况,员工若被啃食,过错方需要给出保赔之外的巨额赔偿,并依据情况处有期或无期徒刑。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需要有一份正式工作的原因。无论是无业者还是临时工,都不会被保护。例外的情况是自由职业者,他们在存款达到一定额度时,可以到银行开具证明,再到部门加盖印记。
漪华作为一个从华语言文学系毕业的自成人,一无父母支持二无积蓄,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成本给他试错。沃特利的条件可以说开得十分不错,无论是薪资还是保护措施,都相当可观。
他并非没有仔细看过合同,甚至请了法学的朋友帮忙查看,但他们都忽略了一个点,而这个后续被近义词代替、包装隐藏的点,正是造成沃特利员工前些年违约率陡然升高的原因。
***
时间倒回七月二十二日。
此刻临近下班时间,漪华已经穿着工作服躺在缸底一下午了。水产区的东西都已经卖得差不多,只剩下几只不够肥美的龙虾在飘飘悠悠地游荡着。缸的顶端也做了网隔断,两条银龙鱼缓缓摆动着尾巴,撞到缸壁就扭过身子,不断地打着圈儿。
它们不卖,是老板放来招财的。
他只有一个同事。同事是海藻成人,负责海水水产区,她负责淡水区,两个人配合着高机械化水箱一起,就可以把整个区域的水产品损耗降低到3%以下。除却每个小时固定的巡视,或是自动贩售卡壳、需要他们去调整一下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只需要躺着,实在是很轻松的活计。
工作服有点重,但可以忍受。漪华头一次为自己是只藕而感到愉快。
“嗒,嗒嗒……”
部门经理李姐,一只永远踩着细高跟、妆容精致得如同橱窗模特的猞猁,踏着清脆的脚步声出现在水产区。她手里捏着一打纸片,抬手敲了敲水缸的玻璃壁,龙虾们受惊地加速游动了片刻,又归于平静。
漪华连忙游了上去,在即将出水时又小心地慢下来,防止水花溅到缸外。
“漪华,这是你的,还有清宴的,等下你拿给她。”
她把两张塑封过的纸片递来,漪华接过,草草看了看,是两张体检单,右下角盖着集团鲜红的印章,时间就在后天下午。
“体检?”漪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李姐,我这刚入职没多久,又要体检?”
“当然要去,”李姐的眉毛高高挑起,“集团福利,一视同仁,这可是关怀。”她特意在关怀二字上加了重音,漪华却觉得有些不舒服。
“要是你们身体出了问题,对工作也不好不是?上面有时间,别迟到。”说完,她不再给漪华任何询问的机会,又踏着高跟鞋的哒哒声快速离去了。
漪华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谓。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旁边浮了上来,正是清宴。她掠过了漪华,径直走上台阶,从缸里翻了出去。
“啊,清宴,你的体检单……”
手中的纸片被毫不留情地抽走,漪华怔愣了一瞬,嘴唇张了张,却还是没说什么。
这个同事的性格有些古怪,明明也只是入职了两年。他一开始还以为同为年轻人会比较好交流,其实并不呢。清宴几乎不和他、不和任何人说话。
刚才经理前来,漪华能感觉到她就在不远处,他猜测她只是不愿意见到那只有点刻薄的猞猁。
嗯,就这样不咸不淡的同事关系也挺好,反正不碍事。
“漪华。”一道不带任何感情的声线响起。
他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漪华转过头,清宴正在低着头解工作服。
“呃,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有些闷,“你后天别去了。”
漪华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你说什么?”
清宴终于把这身繁复的工作服脱完,重重甩到一边,“我说,你后天别去了。”
“为什么?”他脸上显露出清澈的迷茫来。
“没有为什么……啧,你爱去就去吧。”
清宴浅浅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了。只留下漪华在原地发懵。
***
下午一点半,地下车库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汽油味。一辆七座商务车停在角落,引擎盖下发出低沉的嗡鸣。
老张已经坐在驾驶位上,手指地敲着方向盘。除了清宴外,车上还有另外两个同事:沉默寡言、总是佝偻着背的王叔,还有个和他同一批入职的员工,染着一头黄发的林英强。他们都没说话,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
清宴瞥了他一眼,鼻腔里发出一不屑的哼声,视线又落回手机屏幕,手指没有目的地上下滑动着。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心脏咚咚跳着。
“张哥,王叔……那个‘新园生命科技中心’,你们去过吗?体检…具体查些什么?”漪华的声音在这安静的车厢里格外突兀。
林英强头也没抬,继续打着游戏,不过嗤笑了一声:“查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反正又死不了人。”语气中尽是对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不屑。
王叔掀起眼皮,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老张发动了车子,引擎骤然轰鸣起来。他透过后视镜瞥了漪华一眼,眼神复杂难辨。“问那么多干嘛?集团安排,照做就是。‘关怀’嘛,好事儿。”
他随即一脚油门,车子猛地窜出,昏暗的车库被快速地甩在身后。
***
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风景逐渐由密集的楼群变为稀疏的厂房和荒芜的、待开发土地。
商务车最终拐进一片看上去像是废弃了的工业区里。几栋灰扑扑的旧厂房匍匐着,白墙在阴沉天光下泛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死气。在其中一栋看起来稍新些的小楼前,车子停了下来。
门框上钉着一块蓝色的金属牌:新园生命科技中心。
要不是沃特利超市的品牌真的很大,漪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送去沔南(沔南,以贩售生命组织而臭名昭著的某地)了。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着老张他们下了车。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深色制服、身材魁梧的男人。他们都带着口罩,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下车的几人,老张熟稔地递上一张卡片,对方核对了一下,便开始给他们做安检扫描。
……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瓷砖反射着顶灯刺目的光。整个空间异常寂静,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空洞地回响。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拐角处,眼神漠然。
“都到了吧?”
“到了到了,都在这儿了,”老张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麻烦您了。”
他们都被领进了一个类似候诊区的地方。
“等着叫号。”白大褂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这跟正常流程好像不太一样啊……难道是一次性做完所有的?
漪华紧张地搓着手指,他忍不住再次看向王叔,对方似在闭目养神,眉头却紧紧锁着。林英强则烦躁地抖着腿,不是很稳当的椅脚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清宴站起身来,一个人走到了窗边,应该是想透透气。
“王叔,”漪华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地方,感觉不太对劲啊。体检怎么会是这样的?”
王叔猛地睁开眼,压低声音斥道:“闭嘴!别瞎琢磨,待着就是了。”他喘了口气,“听着,小子,第一次都这样,慌,我懂。但在这儿,眼睛看到了,耳朵听到了,都烂在肚子里!别问,问了,更难受……”
“熬过去,就好了。咱们这种人,不都这么过来的?一天就能换六十天的安稳,切着切着,也就习惯了……”他浑浊的双目中似有泪光闪动,到后面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切着切着也就习惯了?
什么意思?
漪华脑子里天旋地转,某些极度不好的记忆瞬间回笼。
刀具,砧板,沸腾的锅。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也是之后二十年对这个世界的印象。
“王建业!”冰冷的电子音猝然响了起来。
王叔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却有些支撑不住,啪地瘫软在地。两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壮“护士”粗暴地架住他的胳膊,像拖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一样,把他从座椅前拖走。
短促的“嘀”声过后,灯牌亮了起来。
内心那股不安的感觉在疯狂叫嚣,漪华面色发白,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诊疗门。
他正在头脑风暴中,不知何时,清宴已经不在窗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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