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帝生的公主是个盲女。
降生数月后,发现公主不能视物的灵帝大怒,如此尊贵的煌字竟浪费在一个身有残缺的公主身上。
灵帝没有再来看过襁褓中的孩子,连同生了公主的宫娥,一起遗忘在深宫。
那些在宫娥得宠时潮水般涌来的宫仆,又潮水般退去。
按礼制,公主该摆百日宴了,但帝王也没有说,众人也就没有提。
直到煌公主七岁那年,灵帝五十大寿,所有子女殿前谒贺,一张张熟悉到腻烦的脸似一颗颗流星在帝王面前划过,他只是略略点头。
昏聩庸老的帝王坐在殿上,无趣地观着众生百相,但见队伍末尾,一只美丽的黄雀在寂冷的宫里扑闪着雏翅,朝他一蹦一蹦地跑来。
灵帝眼前一亮。
生出公主的宫娥,灵帝已记不起是哪个了,他早年励精图治,不近女色,晚年报复性般补偿着自己的肉|体,欢好过的女人很多。
是哪一场情事催生出了这位公主?又是何原因赐名为煌?她的生母是否也如她雪亮明媚?
记忆是模糊的,模糊到他甚至想不起有过这么一断情缘。
是夜,煌公主不再是煌公主,赐封“永阳公主”。
在一众芳宁、玉林、清宁的封号中,永阳煌公主一出,众人当即心知肚明。
从前服侍公主的礼官以苛待皇族治罪,连夜问斩,心疼的帝王仍不解恨,又指派三千扈从从抬手到走路伺候着过去饱尝自己冷落的女儿。
那些潮水般撤去的宫仆又聚过来了,然而公主一一遣散。
唯独留下一名年岁相仿的小礼官。
她不需要那么多人,她可以自己走路。
倒是可以留一个人,分担阿娘照顾她的辛劳,做她的眼睛。
这个人不能是大人,大人太爱以自己有事撇下她了。
这个人最好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阶下血污腥烈,公主步下玉阶,对着地上屡次私逃而被鞭成血人的小礼官伸出手。
问:做我的眼睛好不好?
从此,公主多了一双眼睛。
那双名为阿九的眼睛一直陪在公主身侧,寸步不离。
下阶时他是公主的扶手,飘雨时,他是公主的伞,骑马时,他跪在马前四体着地,只为她能践踏自己而上。
眼睛会和主人同死,他曾说届时身披袈裟为其墓内诵经。
他?一个最怕死的人来做殉人?
想想便知是说笑。
死人说开了是一团腐肉,以生人殉腐肉,没有必要。
也不知故人现下如何了?
刘煌揉揉腿肚。
墓内割破的伤口隐隐作痛。
破庙神坛下,流民饥黄着脸,或躺或跪,眼眶里是一双双黑窟窿般灰蒙的眼。
刘煌被挤到仅剩的空地,抬头,神像近在咫尺,低眉若菩萨,慈悯的目光分在庙内每个人身上。
她朝着那座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神像,跪了下去。
自己磕自己,说不出的怪异,自己能求自己什么呢。
“女帝庇佑,姑娘的梦魇会好的。”老妪领着她磕头。
“阿嬷,”刘煌轻轻唤着她,“他们在求什么?”
有人披麻戴孝抬着一卷草席入庙,摆在神像下,抚着长条的草席跪下,口中念念着至亲的名字,额头磕得殷红。
老妪叹口气,捂住刘煌的眼:“别看。”
“……走了好啊,走了好,”老妪垂首喃喃,草席里的人是青白着脸,眼膜瘀血浑浊,“女帝在天之灵,会来接他的。”
刘煌默然。
“姑娘,”老妪忽然出声,刘煌猫儿似地提起耳朵。
“若我死了,也请带我来。我想躺在这块砖上,被她接走。”
刘煌:“可是……”
周遭分明满是人,依旧压不住的死气。
啜泣、呻吟、啼哭槌击着她的每寸骨肉,几乎要将耳膜撕裂,而高坛上的神像不为所动。
“求你了,姑娘。”
刘煌沉默半晌,终是颔首说了个“好”字。
尽管,那里并没有女帝。
草席里的人断气多时,据说是荒年收成不好,交不上粮,被主家打死了。
尸身上青紫的血痂像是树枝划破的豁口,片片割身,如遭滚钉。
当初阿九身上的鞭伤也是这个颜色吗?会不会更加严重?
刘煌从前不觉目盲有什么不好,直到现在看见了颜色、光影。
以及许多人的脸,老妪的、孩童的、饥民的,想看多少看多少。
她蓦地,很想知道那些曾陪伴自己的人,他们长什么样子?
却是再也无法看到。
三十年沧海桑田,就算有缘重逢,也不是从前面对她的那张脸了。
到头来,她连母亲的长相也无从得知,脑海里只余下空洞洞的一片声音与触觉。
“阿姊,你磕完头气色都好上不少呢!”从破庙出来,阿婴皮包骨的手挽住她。
“阿婴,你……真相信庙里的神仙吗?”
阿婴敲着脑袋嗯了声。
“为何?”刘煌不解。
女娃娃敲敲脑壳,“因为她在的时候每一张嘴都能吃饱呀!”
“阿嬷说有她在的时候官兵不会抢村里的粮食,不会把大家放进锅里洗澡,也不会点火烧屋子,还有放米的米仓,能把米堆烂呢。”
与村里的孩童一样,阿婴不懂来的兵是哪一路,也不懂为何他们来了走走了又来,只知道屋子没了,地里长不出粮食了。
“阿姊,有米的米仓是什么样子的?”
她天真地问着刘煌,见刘煌不答,不免失落,“连阿姊也没见过么。”
“你想去见吗?”
阿婴点点头。
“改日带你去。”刘煌刮刮她的鼻子。
阿婴的双眸亮成明星,然而她们终究没去成米仓。
比粮食先到的是官兵。
朝廷飘摇,官兵多成了本地州官私兵,挨家挨户催粮赋。
刘煌是睡梦里惊醒的,推门便见火光冲天,当即唤醒老妪与阿婴。
地上民兵的尸体血痕未干,到处是抢砸的官兵,婴孩被摔成肉泥,阿婴低头想捡作口粮,被刘煌拍掉。
民兵组成的村子一夕之间烧成灰烬,州官坐在车帐内,车尾是一串民兵的头颅,随着马蹄奔腾风铃般拖行着。
不久,州官远征外敌大捷的消息传开,传言外敌入境,灭了数村,州官前去讨伐,斩敌军人头数百,朝廷大加赏封,加官进爵。
吊在城墙的敌军头颅转过来了,是护佑村子的民兵的脸。
阿婴险些失声惊叫,刘煌先一步捂住她隐于城下泱泱人群。
村中的男丁枭首示众,妇孺变卖为奴,曾经的村落吞噬在大火中。
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供她们停靠,破庙。
刘煌再回到破庙前,见到的却是一片狼藉,洪水冲毁屋瓦,也冲走庙内流民的生机。
水中沉着数百张浮白的脸,暴凸的眼珠还在上瞪着天,僵硬的眼皮已无法再阖上。
待洪水褪去,刘煌走进庙内,神像依然,洪水涤净她身上积尘,更添几分如月皎辉。
刘煌伸手,触碰刹那,慈眉善目的神像顷刻崩塌。头、手、身子,化为碎瓦,四分五裂。
“阿姊,我饿。”
阿婴折了腿,紧贴在老妪身上,身上沁出一身汗。
刘煌这才发现。
自己什么也不会。
各类治国策论她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却没有一卷告诉她,如何摘果子,如何浣衣裳。
她挥毫一写,便是经邦宏言,信手一拈,便是筵席绝诗,如今却对着袖上沾的泥渍无从下手。
“阿婴……”
“阿姊,我还能看见有米的粮仓吗?”
刘煌朝她额间探去,烫得吓人,可是城内已不容他们这等没有籍契之人。
村子没有了,药也没有了,身无分文躲藏在荒林,她们已多日未吃过热食。
天遥地广,何处才有容身之处?思来想去,一个去处乍然冒出刘煌脑海。
那里有药,有医书,还有钱财,是一座结结实实的金山。
对啊,她为何没想到?
自己的坟墓不说是金山,也是称得上一句结结实实的银山的。
人果然还是要贪图点钱财。
想她刚出棺时,什么都金银都都不屑于带。没钱又如何?凭自己的手段钱财等身外之物岂不是简单至极?
真真是一副视钱财为粪土的帝王做派,全然没意识到山下已天翻地覆,变了时代。
夜里,她缓缓掰开路边死尸的手。
那人不知死了多少时日,双手全然僵了,仍紧握着锄禾的钉耙。
刘煌费了点气力取下,摸黑拍晕官兵,带上一老一少从荒林溜走。
女帝陵下落成谜,但可喜的是,作为墓主人,寿穴还是自己生前亲自挑的,帝陵在何处,她可谓是了如指掌,如同归家。
再也不会有第二人如她这般熟络家门了。
想到墓内好物甚多,刘煌拖上钉耙。
她要去盗墓,盗自己的墓。
州官杀民的原型取材于《三国志董卓传》:
时适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断其男子头,驾其车牛,载其妇女财物,以所断头系车辕轴,连轸而还洛,云攻贼大获,称万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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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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