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水滴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
炫光折射,墙面扭曲,朦胧的雾气把一切真实变得如虚如幻。
压抑的冷色调砖面与敲打出仿佛跳跃在神经上水滴声的水龙头并没有使温度变得清冷,与之相反,空气里的分子沸腾了般,热得令人窒息。
这是一个浴室,浴缸里被放满水,可这样滚热的空气并不是水的杰作,如果有人伸手试探下就会发现,这水事实冰得惊人。
浴缸旁有一少年瘫坐在地,全身湿透,他屈起一条腿,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伸进浴缸,漂浮在水上,面上无力厌烦,看上去坐姿随意实则心中早已暗流汹涌。
汗珠一颗接一颗描募着俊秀面容的每一处起伏,许尘闭上双眼,好不容易才压下过高温度带来的烦躁。
“啪——啪——啪”
水滴计算着时间,十分规律地响着。
良久,他忍无可忍,不死心的扶着浴缸沿站起来,抓住一旁的水瓢,舀起一瓢水,从头到脚地将自己浇透,清凉似乎持续了一秒,便如寒风刮过般瞬时褪去,只余下时刻紧贴皮肤的炙热,令人心郁。
许尘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又一次舀起水,从头顶倒下来。
一瞬。
清凉只存留了一瞬。
时间更短了。
许尘咬牙,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莫名的热,身上仿佛被人点着了。
他抗衡命运般,一次又一次冲刷着自己。
水流一次又一次、固执地勾勒着少年的身体,想要为他放逐痛苦。
热,热,热。
空气被扭曲,许尘喉结微动,吞咽下口气,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意识,他望向浴缸,缸中的水似乎流动了起来,打着旋波动着、诱惑着。
许尘深知不能靠近,可身体却如同被漩涡吸引,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一步……
“哗啦——”
他知道自己进入了水中,一片黑暗,无知无觉。
可他感到自己浮在虚空里,上下都没有着力点,像失去了意识,更像在一瞬间就睡着了——
“考生注意,距离考试结束还有15分钟!考生注意,距离考试结束还有15分钟!”
刺耳的女声考试警报响了两遍,许尘霎时回神般睁开双眼,他坐在书桌前,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高三一模试卷和手上的黑色签字笔。
我睡着了?他想,一边谴责自己的大意一边努力地让自己打起精神,抓起笔,凝神仔细看向题目时,却愣住了——
除了试卷上方标题写着高考第一次模拟外,下面的题目他一个也看不清。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努力地揉了揉眼睛,可还是看不清字,只能识别出试卷上整块整块的黑色部分。
他十分紧张,毕竟这是一场不小的联考,也对以后高考复习方向起到重要指导作用,可现在看不见了,是自己身体出了状况?
许尘望向讲台的方向,犹豫着要不要举手。
旁边有人察觉出他的异样,说:“不会做?也不用这么紧张。”
许尘听出他些许嘲讽的意思,握紧了笔,压下慌张,冷淡道:“有些眼花,看不清楚而已。”
许尘听到那人轻笑了一下,也不打算继续解释,看向前面有些犯困的老师,刚想举手。
旁边的桌椅突兀地响了一下——那人站起来了。
由于静谧的空间里这声音十分扎耳,前方同学纷纷转过头来,看到这边光景后,纷纷轻呼,老师也注意到了这里,声音里有些急:“这位同学你要做什——”
许尘奇了怪了,考试的时候这点破事无非借东西或者上厕所,值当这么惊讶?
他当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朝着他的方向,长腿跨过自己的板凳,直直来到他身边。
许尘看到自己试卷上落下的阴影,反射性抬起头,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股极大的力道摁着他的肩头将他摁倒在自己书桌上,身体因为后仰差点没找到重心而滑出去。
他看着身体上方这个刚刚揶揄过自己的人,庞然恼意冲上头顶,刚想开口,一阵温热湿润忽然附上嘴唇。
如同劈头浇下的凉水,许尘双眼蓦然睁大,抵在桌边的手掌瞬间收紧,大脑直接宕机。
他……他在亲我?
我他妈被一个男的强吻了?
四周惊呼更盛,老师那边也传来更严厉的警告声。
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上手阻止他们。
许尘刚想把这个人推开,却发现意识逐渐变得昏沉起来,手上用不上力气,抵抗反而像是在欲拒还迎的**。
许尘几乎快绝望了。
与此同时,同学的惊呼与老师的警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最终归于静谧。
两个少年在一片无际黑暗中唇齿相接。
意识就快沉入谷底了。
许尘感到温软的物体有些强硬地撬开自己的牙齿,攻略了进来,他也逐渐褪去不适感,无师自通般,刚想抬首回应,周身触感却蓦然消失。
漆暗的混沌虚空。
无力,悬浮,困顿。
时间失去概念。
粒子爆炸,宇宙如同经过再一次重组。
刺眼的白光蓦然刺来——
许尘条件反射睁开双眼,由于没有适应强光,他偏了偏头,浓密的长睫颤抖微落,在冷白的皮肤打下一片阴影。
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他隐约看见自己身处长廊,而走廊尽头,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带着夹杂些得意的微笑背着光向自己走来。
他穿的很体面,一身没有褶皱的灰色西装领带,鳄鱼皮的黑色皮鞋在光下泛着光,扁平黑框眼镜低调不失格局,衬得佩戴者多了几分和蔼可亲。
黑色皮鞋与地面轻微的摩擦碰撞声回荡在长廊。
许尘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抬起一只经过岁月洗礼而沧桑的手,似是鼓励的拍了拍自己的肩。
许尘愣了愣,偏头看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忽然,他近乎警觉的判断出这个人的身份——
林州一中的校长
他努力回想出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这位校长据说级别很高,比该学校所在市的教育局局长级别还要高,因此学校每每想利用假日补课或组织考试时,学生把教育局的举报电话打爆都没有用。
即使高中假期被克扣得寥寥无几,无数人痛斥林州一中教育政策“丧尽天良”,起初许尘也很不关心这个校长的名字和模样。
他认为旁人的决策和既定事实无法改变,与其望着假期少得可怜的数字愁肠百结,还不如看开一切,坦然接受。
再加上这位校长也并不常在学校待着。
于是抱着躺平的心态参加每一次这位校长出席的校会,轮到他的发言环节时,许尘也从未抬起过高贵的头颅,只自顾自埋头与好友“探讨”有趣的八卦或者游戏的新赛季。
直到有那么一次,让许尘再也忘不掉他。
许尘平时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就是既优秀又开朗,既聪明又努力,且将人情世故冷暖把握极透彻,轻易游走在各种身份的学生老师中间,一双常笑的含水眸子微微一勾,牵动的人心数以百计,人缘不知道有多好。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所有人看来近乎完美的人,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完美的地方,这也是许尘唯一一个心里有些过不去的地方。
众所周知,再完美的人也经不住刻意比较,只要有那么一个某一方面更出挑些的出现,那么他的略短处就比较明显的凸显出来了。
许尘的的确确在理科学习上很有天赋,参加各种高级别大赛,能拿到的赛奖数量已经是同龄人望尘莫及的水平。
可每当校考过后,老夏拿着他的成绩单,望见眼前这个总分第二的名次和眼下轻微的乌黑,都会半是赞赏半是惋惜地叹上一声:“已经很好了,只是比起顾时还差上些。”
顾时,一个和许尘截然不同类型的传奇人物。
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天才。
他的中考入校成绩就是该市的第一名。
而传奇就传奇在,据知情人士透露,基本没人见他认真听过课,曾经是经常睡觉或在桌子底下玩手机,后来经过老师各方施压制裁才有所改进,可所谓的改进也只不过改变了一下摸鱼的外表形式。
后来,他经常看似十分专注的望向黑板,老师要求做题时也会十分“顺从”的低下头看书。
可只要稍微有心些就会发现,他看黑板时的目光有些失焦,似乎在出神,低头看书的时候也会幅度不大的转动手里的笔,眼睫微垂,眼神落在不远处,像在认真思考回味着什么事情。
授课老师当然注意到他的敷衍,可也着实拿人家没办法,毕竟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也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答案或错误,既然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目的,那也只好放任。
但即使从来没有摆出过认真的模样,考试也依旧能拿到令人瞠目结舌的高分,离奇就在这里。
于此,许尘也曾打着哈哈说:“说不定人家身体里住了一个“药老”,出神的时候给他开小灶呢。”
但是自从某一全国性数学竞赛后,提到顾时,许尘就再也没办法打心底笑出来了。
那是一场含金量极高的比赛,直接关系到名校保送名额分配,为此,许尘努力了近三年。
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果出来后,班主任老夏将他叫到办公室,斟酌着语重心长地说:“许尘啊,你还是更适合生物竞赛,数学嘛……拿奖希望不大,老师希望你把学习倾重于生物多些,毕竟是咱们的强项。”
许尘平时跟人相处插科打诨、天真烂漫,脾气也好得没边,可这个年纪的少年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些成人无法理解的叛逆在。
我咬牙坚持这么久的东西,无数个日夜,都快把黑眼圈熬成胎记了,你说放弃就放弃?
他最终还是同时报了数学生物两项竞赛,同时参加学校举办的这两项比赛的集训班,整天忙得轮轴转,上完这边的课就立马奔向那边。
手边茶杯里的咖啡和黑色签字笔的墨水一次又一次见底,做题的时候常常忘记时间,本就清瘦的双颊轮廓更加清晰可见。
踏进数学竞赛复赛考场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有那么一点如释重负。
那是一点一切终于快要开始也即将结束的释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在看见正从另一侧大门进入的顾时时,他会有些莫名的胜利者的骄傲感。
虽然这胜利实际并不存在。
二人初赛成绩很相近,更谈不上谁胜谁负。
顾时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拎着考试用品,脸色苍白,眼底有些不大明显的乌青,他进来时稍微抬了抬眼,眼皮微微泛起皱,睫毛羽扇般动了一下,注意到一边的许尘。
两人的视线在空间交集了一瞬,又十分有默契地同时错开。
顾时看见许尘眼底未藏尽的笑意,许尘也将顾时的憔悴纳入眼底。
两只走廊灯勾勒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却是分道两边的模样。
顾时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就疾步沿着走廊向靠场走去,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许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他不佳状态的那一点错愕已经散尽,心中只剩五味杂陈。
半晌,他也慢吞吞的挪着进了考场。
三个多小时的考试时间,并不短,可或许也没那么长。
许尘却觉得这三个小时无比漫长,像是进地狱滚了一圈爬出来。
踏出考场的那一刻,他后颈发凉,身上冒了些冷汗,心下仍旧是一阵阵后怕。
这三个小时,他已经深刻领悟了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天赋的有限性。
考试开始还不到一个小时,抬头灯的光圈是晕眩,低头漫卷数字是绝望。
他知道,已经毫无胜算了。
最终,官网挂出的公告里,顾时以傲人的高分摘获一等奖金牌,获得名校保送资格,被林州一中批成横幅挂在校门口,日日供全校师生瞻仰。
许尘在官网仔仔细细地往下翻,才在最后三等奖几乎倒数的地方看到自己的名字。
大小也是个国家级的奖,林中将他的名字和其他获奖者的名字放在学校大屏,配着时不时的学校公告一起滚动播放,与顾时一等奖的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有重视,但不多,林中这样的重点高校实在不缺拿奖的学生,滚动播放想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要等上半天,中间还夹杂着几个通报批评的学生通告,不仔细看简直分不出表扬还是批评。
许尘彻底丧气了,路过的时候都懒得看上一眼,几个女生却围在那里看得起劲。
“在哪儿,在哪儿?”
“哎呀,别急——”
“快了快了,我记得这个人后面就是他……”
“啊啊啊啊,来了来了!”
“好帅!”
大屏一翻,赫然出现许尘的证件照和所获奖项。
屏幕上的许尘皮肤白皙,脸型清瘦,桃花眸子是证件标准微笑的轻弯,分明是种很乖很讨喜的模样,然而嘴角笑容的弧度却让他内藏于外的不羁暴露三分,为这幅面容平添几分少年应有的意气与野心。
实在是一副好模样。
许尘被尖叫引得注目过去,却被更眼尖的女生发现了——
“他来了!”
许尘几乎立刻就被围住了。
“恭喜啊,大学霸,拿国奖了。”
“好厉害。”
“是啊,恭喜你啊许尘,努力这么久终于算是有个交代了。”
“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
许尘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十分擅于应对。
他先是笑了笑,眼睛弯起好看的弧度,跟其中几个比较熟的视线交流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开口是温柔清脆的少年音:“没有没有,发挥有点失常,考的不好。”
“啊,已经很棒了啊。”
“发挥失常都考这么好?,”
“对呀,这可是国赛。”
“别难过,已经很优秀的”
……
许尘微笑着点了点头,故作释怀地说:“嗯,我已经满足了,谢谢美女们的关心。”
忽然,人群中挤进一个皮肤有些黑,鼻子上有颗痣的男生。
“哎呀,让开,让开一下。”
此举引来众女孩的不满。
“干嘛呀。”
蒋顺挤进来之后一把揽住许尘的脖子,将他往人群外面带,留下原地一群女生忿忿不已。
蒋顺还顺势回头揶揄:“干嘛?搞基!”
他们二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是一群憋不住的银铃笑声。
许尘呼出口气,才露出一副有些丧气的表情。
蒋顺圈着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怎么了,三等奖也很好啊,你把国赛当啥了,又不是人人都能当他顾摸鱼。”
许尘被他在耳边说话的气息有些受不了,将他圈在自己脖子掰下来,哭笑不得:“顾摸鱼?你猜他知道自己在你这儿得了这种外号会不会刀了你?”
蒋顺抬了抬下巴,深以为然:“管他的,这外号不贴切吗?”
实在太贴切,许尘就差双手双脚给他鼓掌了。
两人一路上也算有说有笑,到教室的时候时间还尚早,稀稀落落只有几个人在座位上。
许尘拿出英语书打算复习,却被蒋顺用胳膊肘碰了碰。
许尘偏了偏头,蒋顺下巴朝窗边一扬,笑道:“说摸鱼,摸鱼到。”
许尘抬起眼帘望向窗外。
旭日初升,碎金般的光束劈开来附在墙壁,顾时站在墙边,上半张脸被朝阳笼罩着,金光勾勒出完美的侧脸线条,从发丝到额头再到鼻尖,弧度优雅不失硬朗,眼睫也被阳光眷恋着,自然挥动时撒下金辉。
下半张脸没在黑暗里,嘴角自然下垂,帅得不可反驳,却也着实是个不讨喜的模样。
他站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向前走了两步,这两步走出了窗户的可见范围。
许尘忽然站了起来。
蒋顺吓了一跳:“怎么了?!”
许尘忽然很想过去看看,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蒋顺别激动,双腿不受控制的就迈过板凳朝窗子走去。
窗外,林中校长背光站着,脸上是扁平黑框眼镜与和蔼的微笑,他说:“很好很好,听说初赛前还生了病,最后只准备了一个月?”
他看到顾时点了点头,嘴角自然朝下,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校长又说:“很好很好”
许尘的心里恍然泛起一种酸涩的痛,落空的恐慌突然包裹住他。
初晨炫光,他不辨天地。
这才是凡人初次和天才真正对视。
终于深刻领略云泥之别这四个字的滋味。
他才明白,一个人的才能从出生那刻就已经注定,有些人无论如何摸爬滚打都无法被超越。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分明没有刻意回忆,但突然领略残酷真相、被割开血肉的伤疤至今隐隐作痛。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校长,他听见他说:“很好很好”
许尘双眼微微睁大,一个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但他依旧在脑中辩解着劝自己别去相信。
这时,身体不受控制的转过头,透过窗户,看见教室里一个有些哀伤的少年的背影,身边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什么一脸懵逼的蒋顺,少年一手撑着桌子,用脚扫开挡路的板凳,微低垂着头,看不见脸。
没人比许尘跟明白这是谁。
这是他自己。
那我现在——
他还是难以置信。
胸腔里骤然传来沉痛的心揪,他分不清是谁在难过。
欢迎各位食用,有建议可以放心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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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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