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害怕天使,这是一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就像鼠蚁碰见天敌的猛禽。
可这种恐惧在同类的兴奋与狂热里显得滑稽,是有一天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将天敌围剿,甚至分食的古怪倒错。
阿桑看着台上奄奄一息的天使。
那翅膀美极了,他在十三区教堂曾惊叹过的所有雕像都黯然失色,曾被吓到昏迷的堕天使翅膀与之相比都沦为赝品。
无与伦比的纯洁盛开在阴暗与潮湿的**舞台里,背景是扭曲、癫狂与狰狞的众生百态。
“恩秘长老曾经偷猎一只天使,我有幸分到过一口血......那血香极美极了,人类的血比起来简直是地沟油臭下水!这么多年过去我就馋那一口,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真是手腕通天,怎么办到的?从前天国可强势得无从下手吧?”
得意洋洋的声音像无孔不入的蚊蝇:“天使自恃崇高圣洁,受神庇护,可要是那份纯洁被弄脏了呢?”
“你是说......”
“不干净的天使,你猜神还会不会多看祂们一眼?”
阿桑在嘈杂的恶意里捡回理智,继续脚步迈向观众席边墙角的小门,试图跟上刚刚匆匆离席的哥哥。
他走得太急,不小心就会撞到侍应生或是宾客身上。
所幸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的天使,侍应生只会沉默礼让,最多有几个宾客骂骂咧咧,但很快被卷进现场毫无理智的疯狂叫价中,没几个人关心这个左一句“不好意思”右一句“对不起”的小小吸血鬼。
这些微不足道的磕绊反而唤起阿桑和哥哥生活在十三区的记忆。
鱼龙混杂的十三区什么样的人都有,首都外的偷渡客、死地来的吸血鬼,阿斯丁的选手、观众和侍应生,黑吃黑的赏金猎人,杂草一样地长在此地,又悄无声息地被收割走,来来去去随波逐流,法纪都失去约束力,只有胆子大到敢于刀尖舔血的人才能长久生活下去。
胆子不大的、不够狠的,从来都是依附别人活。
但阿桑运气很好,他有一个哥哥,早出晚归为全家——自己和阿桑——换来足够的面包、水与抑制剂。
当时名字还是泽菲的哥哥寡言,他们之间总是阿桑话很多,喋喋不休地东问西问,但他会在阿桑流露出打工分担的念头时出言制止,并叫阿桑好好端在家里,他不在家的时候不要出门,也不要和陌生人类说太多话。
这世上小偷和强盗很多,而阿桑是吸血鬼,人类于他无异豺狼。
尽管阿桑后来才知道,人类眼里他这样的才是虎豹。
但那些无聊又沉闷的日子里,阿桑经常在哥哥起床时一同醒来,目送哥哥的背影离开,数着窗檐的木头纹路、窗外的长荆木叶与远处悠悠的浮云过日子,逢夏雨冬雪,那也可能是雨滴和雪花,直到哥哥披星戴月回来,再欢快地八卦原来的邻居搬去了第八区,新来的邻居有个很帅气的Alpha。
可这些乏味、安全又仿佛虚幻的时光转瞬既逝,长久注视的背影消失不见,阿桑猝不及防被丢进了真实世界。
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他摸爬滚打沾满泥,再次见到熟悉的身影,眼睛里还是会委屈得发烫。
特别是那背影忽远忽近,好几次几乎伸手就能触碰,但总是差一点、就一点时。
在卡西耶尔迈入某个房间前,安保拦住了行迹可疑的阿桑:“抱歉,这里是后台交易区,只有竞拍成功的客人才能入内。”
阿桑呆住了。
走路带起的风微微掀起前方的帽檐衣角,那材质特别,像是掌中的流沙,握不住就要流逝。
在多年以前,他牵着这个衣角,从十四岁长到十八岁,从孩童分化成Omega,在吃人的十三区里茁壮健康地长大。
“——哥哥!”
阿桑叫过很多声“哥哥”,开心的、撒娇的、生气的、伤心的,这是唯一一次声音撕裂,情绪却复杂到空白。
那个背影脚步一顿,缓缓在黑暗中回过身,熟悉的五官肌肤雪白透亮。
蓄了很久的眼泪“啪嗒”掉下。
“你去哪了呀...我找不到你...我找了很久,哪里都找过了,阿斯丁、家里,最近来了第七区...我、我碰见好多人,好心的、不好的、奇怪的...”
有人居心叵测,有人面冷心善,终归他走出兄长划出的舒适区,发现这世界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得多,离家的日子也比他期盼得要痛苦得多。
阿桑说话颠三倒四、涕泗横流,最后只成一句“我终于找到你了”。
渐渐他哭声止息,才发现听他说话的人一直没出声。
发僵的身体缓缓抬起头,看见一张古井无波的脸,神情平静到陌生。
那人用他最熟悉的样貌与声线开口说:“我不是你哥哥。”
“你找错人了。”
如同审判落下。
霎时天崩地裂。
怎么会...?
怎么会?!
不可能!
他认错谁,都不会认错相依为命的哥哥。
但是卡西耶尔并不给阿桑辩驳的机会,只是自顾转身离去,被交易区的黑暗吞噬不见。
*
商钺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使被众人竞价疯抢,最后以100万券的价格交易成功。
拍下祂的是137座,一个吸血鬼,因为隔着屏幕的原因,商钺并不能辨认出他的来历,只看清了那人眼底的嗜血与邪淫。
疯了、真是疯了。
即使作为宿敌,这一幕也癫狂至晕眩。
身下的审判官依旧无动于衷。
“你...”他头脑发昏脱口而出,在审判官的目光里又把话咽了回去。
商钺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天使会沦落至此、还有多少天使依然存活于世,就听棺材外重物坠地的一声闷响,与此同时他胸口契约一烫。
夏恩?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猜测,重重人声齐道:“祭品已全...”
商钺顺着手上禁锢的力道看去,是审判官擒住他手腕:“等一等。”
“还等什么!”商钺气急反笑。
莫莱亚斯全族都被抓来了,等着所有人都被外面装模作样的东西祭天么?
“我觉得你的族人不会有事,”审判官呼吸急促,“你不想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吗?”
说什么“觉得”,商钺定定看他,分明是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情报线索。
“相信我。”
审判官听见一声藏在唇齿间的“如果...”,欲待挣脱的力度却渐渐小了。
“——吾主归来。”
宛若轻叹的这句话落下,商钺听见了风声。
长风不知从何起,拂过血池、廊柱和密密麻麻的棺椁,在深阔的空间里呜呜回响,和着喃喃的人声低语,有如鬼泣。
真正的鬼绷紧脊背,猩红眼眸里竖瞳若隐若现,是进攻的前状。
忽然一声突兀猫叫,棺材也挡不住的血光冲天而起!
审判官身上倏忽一轻,他的脸色彻底变了,瞬间爆破开碍事的棺材,急促穿过翻飞的木屑——
但还是迟一点。
冲天的血光祭文重重压制在他身上,逼出他脖颈紫红的青筋血管,牢牢锁定在原地。
“吾主归来!!!!”
商钺的耳边很吵。
就像是突然掉入了一千只尖叫的乌鸦群,粗哑的嘎嘎声填满整个耳廓,针一样直直往脑袋里扎。
商钺半眯着眼,落脚的地方是数不清的白骨,随着他的触碰层层化作齑粉,白茫茫搅和漫天的雾气。
以他落脚点为圆心,向四周辐散开古怪阴沉的祭文,血色线条扭曲地连接每一具棺木,通向数米开外的血池,倒霉的审判官就被扣在其中一个节点上。
这是刚刚看见的白骨小山,阵法的中央。
商钺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就听无比整齐的哀戚尖鸣:“吾主!!!!——”
商钺:“.......”
商钺:“....................”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眼前这些看不清形状的鬼影神经叨叨要召唤的,好像是他。
夏恩跪倒在血池边缘里,溢出的鲜血淌了满地,汩汩流向血池内,被几只黑猫舔舐得津津有味。
商钺移开视线:“你们是谁?”
鬼影七嘴八舌,但谁也没说明白他们究竟是哪里来的,只能从只言片语里猜测他们大概是亡灵,和吸血鬼有些渊源,某日被人刻意唤醒寻找所谓“主人”,想要报仇。
但若说是谁唤醒他们,又要报什么仇,又一概说不上来。
倒是愈发回忆众鬼影神智愈错乱,逐渐歇斯底里,有融为一体的趋势。
平静的血池开始泛起连绵的气泡,仿佛底部在加热,缓慢而持续地将池内积年累月吞没的骨肉炖化——
电光火石间,一个一直盘踞在心里的疑惑浮起:
靠着拍卖场兑换筹码的那点尸体,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这个血池的规模?
又靠什么手段,才能躲过无孔不入的圣裁所这么久?
答案显而易见。
这个血池的体量只能是短期内积蓄完成的。
因为时间短,所以血肉的来源便不止拍卖场一个。
监狱除却向拍卖场输送祭品,死在告解室的血族也不是平白浪费,他们成为池子的绝佳养料,供养最终的召唤大阵。
皇室提出集体审判,明显是养料不足,想要加快进程。
而被抓起来的莫莱亚斯,表明召唤阵的目标是他。
但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是他?
以及商钺原本以为皇室利用他来对付审判官,是早知道他复苏了,现在看起来好像又不知道他身份?
还是说召唤他的另有其人?
商钺背在身后的手无声唤出羽刀。
就在羽刀成型的瞬间,鬼影突然齐声嘶叫,血池沸腾,符文如活物寸寸亮起,棺盖个个掀飞,莫莱亚斯的气息无比清晰地盘踞整个空间。
“殿下小心!!”
本该昏死的夏恩突然诈尸,大叫着从血泊里冲出,他身上沾满血液,但脸色奇异地还不错。
但商钺的手僵直在半空。
他的视线里,忽然多了白色的羽毛。
那羽毛竟是从他胸口泛出,先是零星几片,进而飘飘扬扬四散开来,像是大雪落了满身,却在刹那化作锁链,穿透胸膛。
深红的血在雪白的链条上触目惊心。
...那把天使羽毛做的宫廷扇。
躲了告解,还在这里等着他呢。
鬼影还在撕心裂肺地叫喊,漂浮的身形逐渐透明,聚拢的内里却显现出一把长剑的形状。
那甚至很眼熟,千年前挨过一次,最近重温过一次,现下眼见着又要叫他受第三次。
天使圣剑。
天上地下唯一一把,每一任天使长的专属。
商钺瞳孔里倒映出直直冲来的长剑。
像避无可避的宿命。
商钺眸光大亮,二代始祖的威压暴涨,闪现的重剑此刻为他拔出,天摇地动间,预想的兵刃交接声却迟迟未至。
等到的是一场雪。
触觉比味觉更鲜明地唤起旧忆,那水雾的味道更冷、更清,商钺终于想起自己在什么时候闻见过差不多的气味,那是莽莽林间下了雪,穿林打叶、披风戴雪,最后在深林的小湖边看见一座融在雪色里的教堂,穹顶的十字耀眼地折射雪光与冬日。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雪地里,目光不容抗拒地为那片雪白与金色所占据。
半晌,他才看见雪地里混进的血色,泛着和发色相近的白金光辉。
身前数米长的羽翼大张。
挣脱开束缚的审判官单手握住剑身,剑尖没入肩头,破开深深一道伤口。
血液汩汩涌出,腐蚀出的白骨灰烬和着雪味更浓。
商钺复杂地看他一眼,后重重将人推开,长剑脱力坠落,完全地暴露在他血红的瞳孔下。
「贪婪」。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
傅晩很头疼。
接到审判官的指令后,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直接把烦人说教的领班经理扣下,又兴冲冲去抓其他嫌疑人。
她盯上了刚刚拍下一本书的卡西耶尔。
因为圣裁所和教堂有合作,所以看见卡西耶尔时,她心里大豁一声,暗道绝对是肥羊、重点人物,逮着一只她绩效无忧。
于是鬼鬼祟祟地跟进交易区等待行事。
谁知时机没等到,等来一个哭包,口口声声说要找哥哥。
“你说,你的哥哥就是前面那个人?”傅晩不动声色。
卡西耶尔什么时候有弟弟了?
但问这小孩又说不上来,检查身份也和拍卖场没有关联,避免节外生枝,傅晩还是把他带在身边进入了交易区。
交易区一片祥和。
圣裁所这批队员尚未开展大规模逮捕,因此大部分人还悠哉坐在专属的vip交易室内,等待负责开启传送阵的工作人员传送来他们的商品,一手交物、一手交钱。
傅晩借机放倒了负责卡西耶尔的两个工作人员,把自己和阿桑替换上去,微低着头朝卡西耶尔的房间走去。
就在进门时,他们忽然被人叫住了:“后面的那个人,去阑少的房间候着。”
跟在傅晩身后的阿桑浑身一抖。
傅晩抬起的脸谄笑道:“现在这位大人等不得。”
“多嘴,让你们去就去。”开口的人颐指气使,“耽误了阑少你们担得起么?”
阑少...?
不会是丞相家的小孩吧?
那个熊孩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待会难道要把他也抓上?
傅晩胡思乱想,只能目送阿桑离开,而后自己按照原计划进入卡西耶尔的房间。
房间很空,就在傅晩寻找卡西耶尔的位置时,身后忽然幽幽一声:“开始吧。”
那声音挨得极近,呼吸飘在耳后,炸起傅晩一身鸡皮疙瘩。
他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
但她不敢贸然回头,梗着脖子开始传送商品的流程。
这是一个简易的传送阵。
室内地面已经画好魔法阵,只需要在特制的墨水笔在羊皮纸上写好货物的序号,在表示“钥匙”的蜡烛上烧掉,即可开启。
傅晩记得卡西耶尔拍卖的序号是3000,但卡西耶尔突兀开口:“写3001。”
她的腰间抵上一把匕首。
傅晩浑身一凛,依言写好。
3001......是什么来着?
传送阵如星光点亮暗室。
光芒最盛处,缓缓凝成一个奇怪的人形。
傅晩领结处佩戴的微型摄像头正常工作中。
只要录下证据...就可以将卡西耶尔逮捕归案!
然而下一秒,卡西耶尔做出了傅晩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缓步上前,在传送成功的瞬间将匕首推入“商品”的心口。
泛着金光的红色血液不要钱般汩涌而出,四下蜿蜒如星河。
这个“商品”长着一双翅膀,白羽枯朽,和祂的神情一般暗淡无光。
临死前祂忽然偏头看了卡西耶尔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开阖,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眼里最后一丝光亮流失殆尽的刹那,傅晩听见了歌声。
歌声仿佛自天宇来,夹杂着间或的钟声,重重敲击在灵魂深处,砸出点难言的悲怆。
“祂是天使吗?”傅晩短暂忘记此行的任务,莫名开口问道。
卡西耶尔没有回应,他只是垂目看着天使从羽翼寸寸枯萎碎裂,在圣歌里散成微光,随风而去了。
拍卖场更深处,审判官如有所感望向天际。
但罪恶的所在看不见天空,只有高不可及的穹顶、奇诡的壁画浮雕诉说人类自创世起的罪孽。
...也许不止人类。
吸血鬼、恶魔、天使,生于世间,长在神的注目下,谁能保证自己是干干净净的?
审判官看着商钺从贪婪中醒来,瞳孔和身侧藤蔓上的花骨同色,清晰地映出他现在的模样——
白金的长发、巨大的羽翼、深蓝的眼眸。
倒影里审判官挑了挑嘴角,看向并没有太多意外的商钺,“什么时候知道的?”
无数的鬼影在「贪婪」的注视下解体崩溃,尘封的回忆源源不断铺陈展开,片刻后商钺才回答审判官的问题:“其实破绽没有很多。”
虽然长相、瞳色、声音都一模一样,但是转世的借口在前,让人也挑不出反驳的理由。
最大的破绽是囚犯0013的疯话,说监狱关住了所有长翅膀的东西,吸血鬼逃不过、天使也逃不过。
既然0013最后真的变成了长出翅膀的吸血鬼,那监狱里的天使又是谁呢?
只能是典狱长了。
审判官罕见有些出神。
宿敌在前,本该小心提防,他却提不起劲,任凭金色的血液顺着指节滴落,带起雨打霜雪的味道,华美的毛羽在没有源头的和风里簌簌地颤,指引成百上千的虚影直上长天去。
他听见他说。
“伊瑟。”
审判官没有名字,这是为众人所共识的。
圣裁所的同僚叫他长官、大人、审判官,到了监狱囚犯和狱警称呼他典狱长,从没有人多余问过他叫什么名字。
因为没必要,因为威势过重,没人敢叫,还因为人类长不过百岁,来去如草芥。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快忘了。
超级大肥章!(好吧其实是拆成两章的话节奏和字数都很尴尬所以只能放在一章里了
按照大纲到这里就是第一卷的内容啦,接下来是回忆杀预警,不长,但也有8-10章的样子,是我们商钺伊瑟感情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环,拍胸脯保证好看!![星星眼][星星眼]
btw原定后天的更新想要请假一天,改为周一...要梳理一下大纲[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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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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