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摩拉城以秋芙花闻名,这种花色泽鲜红形似火苗,一旦盛放在平野,便如大团的火焰燎原。
所以秋芙花别名“火焰秋芙”。
此时正值秋芙的花季,它们生命力旺盛,有水就能活,花朵像火种似的布满城中角落,中心喷泉洒过的地面石缝、屋檐瓦块里的泥屑,还有窗台的小巧花盆,无处不在地侵占了维尔摩拉人的生活。
商钺从前没见过秋芙花,第一次见还是在教廷后院的小花园里。
花园里有一面墙高的花架,据悉最初是用来养植紫藤的,不知何时起飘来些许秋芙花的种子,从此便鸠占鹊巢地成长壮大,直至猖狂挤占紫藤全部的空间,等着时节一到,将整面墙都点燃。
商钺还听说曾经有主教不喜秋芙,想要铲除根茎,还是伊瑟特地护住的,于是一年又一年,在商钺来到教廷时,是秋芙花的第三个花季。
“你喜欢这种花?”有次商钺问。
圣子指尖翻过一页纸张,漫不经心地抬眼略过身后的花墙:“还好。”
他什么都是“还好”“尚可”,仿佛全无厌憎喜好似的,眉眼神情和他身上的白衣一般平淡,偏偏背后是大片的火焰秋芙,偏偏那也不能点燃他。
风一吹,火焰便落了满身,有几朵卷起金发,拂过眼睫,又落到廊下的商钺手中。
相处久了,商钺渐渐发现圣子在人前的伪装,好恶喜悲兴手拈来,比如护下的秋芙花,比如偏爱的侍从,但面具一摘,呼吸不曾起伏,眼神永远沉静。
每到这时、此时——
商钺用力地碾碎了秋芙花瓣。
他会想着,他要放一把火,看看他被点燃是什么样子。
商钺做到了。
他兴奋地把人迎面压倒在城郊的原野上,这里野花杂草丛生,偶尔有一两株秋芙混迹其中,擦过圣子的眉间眼尾,落下的剪影像是火焰烧毁圣子的面具,眼底有什么慢慢浮上水面。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商钺死死压着圣子,手腕上未愈合的伤痕在摩擦间一点一点弄脏了圣子的衣饰,他凑得极近,声音很低,但是藏不住的亢奋在声线里起伏,“你在一开始留下我,不是因为什么好心,也不是害怕被人看见和吸血鬼牵连,更不是因为我说助你上位——你根本不在意,什么清誉,什么教宗,没有意外的话,这些早晚都是你的——你不在意、你甚至也不想要,你只是选中了我、想要利用我离开教廷,是不是?”
商钺原本以为圣子心善,所以留下他,所以不与法瑞尔相争。
但接连不断的蛛丝马迹让他很难不在意,亲近的姿态、维护的态度、打湿的袖子、不忍的目光,圣子一副情谊深厚的样子,叫他内心的疑问如有实质——
他们关系有这么好吗?
当然没有。
误闯教廷的吸血鬼,背负神谕的圣子。
初次见面便是剑拔弩张,长久相处还是步步引诱处处危机,这种关系,人前用得着演得这么情深意切吗?
商钺一再留心,便发现更多怪异之处,那个言灵成真的契约,总是稍稍落后半步的法瑞尔,态度微妙、每次都在等伊瑟最先开口的教廷众人。
“你故意划破手掌,是为了测试你的血到底对我有多少吸引力;你派人泼我圣水,是加重教廷对我们关系的误解,顺便向我表明态度会保住我、让我不要逃跑......”
所有的所有,最终指向奥菲莉亚警告商钺的一句话:“这个伊瑟,据说生来就能沟通上帝、未来是要升上天国的,你贪玩无妨,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招惹的。”
商钺微愣,随后缓缓地笑了。
“这样就更好玩了,不是么。”
既然身负神力,就不会被普通烛台轻易划伤;既然积威甚重,就不该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试探他的侍从。
商钺将计就计,顺应伊瑟的安排上了裁判法庭,又在火刑架前临时反水,打乱伊瑟的计划,逼出他想要的东西:
“圣子殿下,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他们哪有什么约定,只有商钺单方面屡战屡败的诱惑:一滴血,换一个愿望。
听见这话的伊瑟明白商钺已经看穿他的伪装,剩下的计谋被迫终止,他终于接受了吸血鬼的引诱:“一滴血,带我离开教廷。”
——原来他筹谋已久,就是为了这个。
伊瑟没有否认,他被吸血鬼压在身下,甚至也没有挣扎,高贵的目光如潮水,褪出底色步步为营的机心和一点......
漠然。
“你有没有想过,”商钺越凑越低,两人的鼻尖几乎对上,“圣子就这么被吸血鬼带走,城里的吸血鬼会怎么样,民众又会怎么样?”
那是教廷孱弱的信号,是发令的长剑。
吸血鬼会暴动,会肆无忌惮地进食。
维尔摩拉的民众会如草芥,会被镰刀无情收割。
圣子风平浪静:“若能献力祛除黑暗,那便是他们的荣光。”
一句话将商钺的血都点燃。
商钺低低笑出声,他终于意识到,不论他有没有点燃圣子,他自己都先被圣子一把火烧热了血,滚烫至沸腾。
无爱无恨仁善平和的圣子,撕开所有伪装之后,原来底色是彻骨的冷漠和无情。
他居高看着世间生灵凡人挣扎于困苦艰难,就如神明高坐云端、永远无动于衷降下审判与罪责。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我太喜欢你了殿下,”商钺笑得全身发抖,“但我要收取报酬了。”
这样特别的人。
他一定,要尝尝他的血液是不是和他的心一样冷。
商钺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圣子唇侧,向下探去,又被圣子单手捧住侧脸,抬起。
圣子的手很重,指尖用力抚过商钺眼尾,看着那双不知何时竖成兽状的红瞳被蹂躏,温热的食指很轻探过冰凉脸颊,又揉开商钺唇间,碰到尖厉的长牙。
动作轻佻,像是把玩。
“可以。”
他手上用力,尖牙划破指腹,温热的血便珠子似地滚落。
*
短短几日之间,维尔摩拉吸血鬼猖獗,死伤民众数十、失踪数十,所幸教廷早有防备,提前设下陷阱活捉几只吸血鬼,又顺藤摸瓜捣毁城中几处血族据点,所有吸血鬼一应在弥撒日正午挫骨扬灰,最终安定维尔摩拉秩序,重整教廷威望。
只是失踪的伊瑟圣子迟迟未归。
临危受命的法瑞尔又批上主教红衣,连轴忙碌了几日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他发愁的眉心依然锁着:“伊瑟殿下呢?还是没找到?”
高强度的工作直接病倒了一个路萨里斯,连荷亚也嘴唇泛白,强撑着一口气上下奔波,他摇了摇头:“消息都指向,伊瑟殿下可能是去了......销金窟。”
而销金窟,是城里所有失踪的人类最后的下落。
他撑着一双发红的瞳孔,也说不出是几天没睡了,蓄着捧泫然的泪:“吸血鬼都说,‘销金窟’有进无出。”
“殿下,节哀。”
法瑞尔神情莫测。
荷亚哀戚地站立片刻,又说:“教廷那边传来话,说教宗身体愈发不好了......”
法瑞尔摆手中断了荷亚的话,突然问道:“达西娅呢?”
荷亚一愣。
达西娅是个倒霉蛋。
这几天,达西娅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心心念念的吟游诗人梦想在无形中发力,自从离家她便祸事连连,出门遇歹人,远行遇吸血鬼暴乱。
伊瑟圣子失踪、路萨里斯生病,她和荷亚就忙得不可开交,在今天例行巡查维尔摩拉的贫民窟时横遭劫匪,捏开她的嘴巴灌入什么,随后她两眼一黑失去神智,再睁眼就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但是......好热。
为什么会这么热?
她扭动着身体想要寻找一个凉快的地方,但身上的绳索死死捆绑着她,她每每挣扎就越收越紧,碍事的衣物紧紧贴合肌肤不断升温。
达西娅忍不住呜咽出声。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嘘。”
“还想活着的话,就不要出声。”
达西娅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什么,脸蛋埋在冰凉的手心里,像是觉得舒服,本能地蹭了蹭。
等到达西娅勉强恢复一点神智,眩目的视线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那只柔软的手,也没有手的主人,身上的绳索却是松开的。
她四下摸索,辨认出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形似鸟笼。
看不见边界的四周黑暗里,半人高的鸟笼无穷无尽地排列开,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个人,大多昏迷着,少部分醒着的麻木地看了一眼达西娅,又见怪不怪地移开视线。
“咚咚”的走路声是突然出现在黑暗深处的。
每一声之间间隔十分漫长,落地的瞬间便有如地动山摇。
清醒的几人闻声眼里略过惊恐,慌忙紧闭双眼装作昏迷的模样。
但在此时,离达西娅最近的笼子里的少女悠悠转醒,眼见这副怪异景象立时开始尖叫!
“喂,别出声,”达西娅想起自己昏迷时听见的话,“要活命就别出声!”
但少女陷入惊恐之中,根本听不见达西娅的提醒。
走路声忽然停了。
下一刻,巨大的阴影倏忽笼罩住达西娅!
她仓皇闭上双眼,隔绝视觉的双耳更加敏锐捕捉到少女的呼号戛然而止在咽喉间,变作半声吐不出来的哀泣。
接着“咔”一声脆响。
达西娅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但是迎面的肌肤倏忽飞溅上大捧温热的液体,腥臭味慢半拍地涌进鼻腔,随后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肌肉撕裂声和咀嚼声,她胃里一阵痉挛,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有任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怪物发出一声饱嗝似的怪叫,才拖着脚步慢吞吞地离去了。
抖开的视野里是一滩血肉,达西娅呆滞半天,对视上角落孤零零的一只眼珠。
眼珠的瞳孔收缩到极致,眼白遍布血丝。
她终于抑制不住,跪地疯狂干呕,生涩发酸的生理性眼泪里倒映出周围人眼里恐惧到漠然的双眼,在残骸身上一触即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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