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的灯光不如会议室明亮,不是因为灯的原因,而是堆满纸箱和黑色防尘袋的货架一个挨一个,让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十分压抑。每天都会有保洁人员打扫库房,货架表面罕见尘土和垃圾,灯管在努力的散发着光亮,但不知为何,这样干净且安静的环境却令人感到不舒服。
库房安装了摄像头,但对于有经验的警察来说,一眼就能找到镜头死角。摄像头的正下方、货架的拐角处、廉价产品或重物附近,以及视觉边缘、强光直射,都可以有效躲避摄像头。这是反侦察的方法,也能帮警察判断嫌疑人的行动路线。只不过今日,边何躲避摄像头的目的只有一个——图个清净。
“楚零没有用员工价倒卖产品,她大概率是无辜的。”
“大概率?”
“是的,事情有些复杂了。”
“什么意思?”
边何犹豫着怎么开口。
“不能告诉我是吗?”
“不是,告诉你也无所谓。”边何盘腿坐在地上。叶微瑄收到他的微信后,就一直在库房等他,他不想让对方失望。
叶微瑄抱着膝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与刚刚不同的是,边何能在这道光里看见希望。可能这就是正义的力量吧,即使只是露出一个角,依然能鼓舞人心,就像微弱的烛火在黑暗的世界中闪耀。
判断楚零是否如报销凭证显示的那样,频频利用员工价倒卖产品并不难。边何与小刘用账簿对比销售记录,找到每笔内购对应的销售账单。大部分账单是用手机支付的,只有少部分是用现金。为了排除人为修改支付方式的可能,待财务到场,边何将内购当天对应的现金收款额与公司现金日记账进行比较,收入金额完全匹配。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在用手机买单?大部分报销记录在楚零的电子钱包和银行流水中无迹可寻。
“我可以向上级申请调查你们的银行账户和电子钱包。但我想,你们更想自己交待,毕竟主动坦白和被动发现的性质不同。”没什么语气的陈述句却拥有足够的杀伤力,郭宇和杨浩鑫听后瞬间缴械投降。
“我是经过楚零同意才做的。”真相摆在眼前,郭宇反复强调道。他张着嘴,就好像自己是因为无知才这么做。“她不同意我是不会逼她的,你们要相信我。”他手舞足蹈地解释,眼睛瞪得和脸一样圆,那泛红的目光分明在说:“我没错,是楚零的错。她不同意帮我,我就不会倒卖产品了。”
边何全程盯着对方的眼睛,就像在看戏。“被投诉的产品是什么?知道客人的身份吗?男的女的?把投诉客人的电话和产品照片发给我。”
“是那辆自行车,这就发你链接。”郭宇掏出手机,“还有客诉电话……警察同志……”
“怎么了?”
“这事其实有点蹊跷。”
边何瞄了郭宇一眼,对方露出一个讨好般的笑容,不像是在故弄玄虚。他点开链接,页面上是一辆淡蓝色的公路自行车。车辆售价7500元,与报销单的发票金额一致。 “蹊跷是什么意思?这辆自行车是你俩谁卖的?”他问。
“您问对了!”郭宇激动地站了起来,吓了小刘一个激灵。
“坐下、坐下。”小刘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卖的,我认识客人。事实上,大部分向我们购买内购产品的客人都是熟客。楚零说她被投诉了,我立刻就去问客人。人家说没投诉,而且正打算买双骑行鞋,绝对不是他。可是,投诉电话能准确的说出自行车的型号,您说奇怪不奇怪?”
“客人说没投诉?”边何吃了一惊,看向小刘,寻求意见。小刘张着嘴,下意识地摸向执法记录仪,将摄像头对准郭宇。“确认吗?”小刘问。郭宇忙不迭地点头。不能真是恶作剧吧,结果歪打正着了,边何心想。
郭宇见两位警察沉默了,举起右手放在耳边。“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我有买自行车客人的微信,你们可以直接问他。”
“那客诉电话是谁打的?”
“不认识啊。店长当着事业部的人、楚零和我,给投诉者回电话。对方却不接了。投诉电话有录音,楚零听了,只说不认识。但她可能是被吓到了,表情有些犹豫。事业部的人起了疑心,决定调查。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打电话的会不会是熟客的家属?”边何思忖着各种可能性。
“那位熟客单身,加入骑行圈就是为了找女朋友。他们骑行圈——”
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打断对方。“有没有可能是你们的员工?看楚零不顺眼的,或者看你不顺眼的。”
“不会的。”沉默许久的杨浩鑫忽然开口。事情败露后,他变得少言寡语,缩着庞大的身体窝在椅子上,好似一根蔫了的萝卜。
他脸色阴沉,不看任何人。“除非是会员,销售记录是不会显示客人信息的。只有看到报销单,才知道楚零购买的是什么。能看到报销单的人没几个,只有我、郭宇、前店长和财务。我和郭宇自然不会,前店长接的电话也不会。”
“财务?”卖场财务此时就在隔壁办公室,看对方刚才的状态,想必也是吓得够呛。
“财务也不会,我常请他吃饭。”
恐怕不止是吃饭,边何会意,没有拆穿对方话里的意思。整件事确实很蹊跷,投诉者能说出内购自行车的型号,却不是购买自行车的人。是客人在说谎,还是投诉者另有其人?
“我们打算赔偿楚零的。”杨浩鑫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还算有点良心,边何心想。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就算是为我们自己的前途,也是要赔偿她的。”对方的语气竟然有些诚恳。
边何苦笑了一下,问:“楚零知道吗?”
“知道。得知公司要开除她,我就和她提过私下赔偿。但她很固执,说只想留在公司。留在公司是不可能的,而且有这样的黑历史留公司也没发展。”
“她就没想过揭发你们吗?”
“没有。”
“你们威胁她了?”
“不是。公司要追究楚零的责任,责令她退回内购产品,或者按正常价格补齐金额。那些东西是我们买的,我们会帮她补。但我们帮她的前提是——她不能把我们供出去,不然我们死活都不会承认的。再说了,她本来就有错。无论结果是什么,她都不可能留在公司了。我和她说过利害关系,她不同意,后来干脆不理我了。”
“明明是你们犯的错,却口口声声地说‘帮’?”小刘忽然起身,拳头猛地捶向桌子。
边何很少见小刘生气,这位年轻的“片警”平日总是笑嘻嘻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别瞧不起我们‘片警’,上到大爷大妈,下到地痞流氓,我们都应对自如。论情绪稳定,谁也不如我们。”——对方经常这么夸自己。边何对此表示认可,但绝不是今天。
“你们好意思这么说?那女孩因为你们自杀了!”小刘几乎是在吼。他见过楚零尸体的惨状,眼底的怒意强烈而又真实。
“刘儿,坐。”边何拽了拽对方的衣角。小刘握着拳头,一动不动。边何起身将他按回座位,他才罢休,只是愤怒的一脚踹翻旁边的椅子。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边何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杨浩鑫的脸上,“楚零什么时候开始不理你的?”
杨浩鑫说了一个大概的日期,是楚零受害的前一周。“公司的意思是让她干到月底,我本打算找她再谈谈。但她和店长请假了,说是感冒。就是那个周末,她自杀了。”
“周几请的假?”
“周三。”这是之前回答过的问题。
边何回了一句“知道了”,与小刘采集郭宇和杨浩鑫的不在场证明。
楚零遇害当晚,郭宇和杨浩鑫下班后去了KTV,他们有KTV的消费记录。而且他们找了陪酒小姐,陪酒小姐也可以为他们作证。二人所言不假,只不过他们不仅交代了自己,那家提供陪酒服务的KTV也将面临停业整顿。
结束与郭宇和杨浩鑫的对话,边何让小刘带二人回派出所接受更详细的问询。他发现,案件的性质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对于民警小刘来说,楚零依然是自杀,只是找到了自杀的原因。“替人背锅要被公司开除,走投无路选择自缢。”——小刘的结案报告上貌似有了一个像样的句号。
小刘满意的走了,边何却笑不出来。找叶微瑄之前,他先给投诉者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从听筒一头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回去查查机主是谁吧,实名制也就方便警察了,他心想。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边何抽丝剥茧地对叶微瑄讲述了下午发生的事。关于客诉,他只告诉叶微瑄——楚零被投诉了,没有将疑点说与对方。
库房外有些吵,有孩子在对着墙踢球。与之相反的是,二人间的氛围却有些消沉。“郭宇为什么能够要挟楚零帮他倒卖内购产品,你能猜到其中的原因吧。”
叶微瑄垂下眼皮,“嗯”了一声,双手用力抓住膝盖。
楚零作为子公司的管理培训生接受卖场考核,郭宇和前任店长都是考核人。他们的意见对楚零后续进入区域子公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郭宇正是利用这一点,对楚零威逼利诱,迫使楚零帮他报销已倒卖的内购产品。杨浩鑫与郭宇交好,两人是狼狈为奸。
有些话边何不好直说。楚零是一个成年人,有能力拒绝和反抗上级的不合理要求,却出于各种原因没有。这导致郭宇和杨浩鑫最多面临少许的民事赔偿,很难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而且,有件事令边何非常在意。楚零明明都要失去工作了,却依然选择隐瞒内购的真相,实在是令人感到费解。
“他们人呢?”叶微瑄问。
“被小刘带回所里了,还有些细节需要他们交待。小瑄……”
“说。”
边何的表情很严肃。他看向被足球踢中的墙,低声说:“你我都知道,楚零不是自杀。从目前的证据看,郭宇和杨浩鑫不是杀害楚零的凶手。”
“为什么这么说?”见边何有些犹豫,叶微瑄泄气般地向后一靠,“不能说就算了。”好烦,她只恨自己不是警察。
“他们没有作案时间。另外,楚零之所以被怀疑自杀,是因为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杨浩鑫和郭宇若与她交好,她或许会让二人进家门,但事实不是。”
的确是这样。楚零不会轻易带人回家,尤其是异性。叶微瑄认可边何的话。可如果是这样,到底是谁杀害了楚零?熟人作案、不是同事,岂不只有朋友了?兜兜转转竟又回到起点,顾锵然、马暗尘、陶涂涂的脸浮现在叶微瑄的脑海中。怎么可能啊?她不愿意相信。
“不管怎么说,郭宇和杨浩鑫可能是造成楚零第一次自杀未遂的人。”这话听上去像是安慰,连边何自己都这么认为。
叶微瑄没有理会对方的安慰。她机械般地摆弄鞋带,解开又系上。“零零很重视这份工作。她和我说过,这份工作有发展前途。她打算在这家公司好好做下去。我猜,她不想离职是因为不甘心。”
是这样么?边何不这么认为。人在没钱的时候,可以做的选择不多。不然面对上司的威逼利诱,楚零大可一走了之。或许她只是在拖延,春节前的就业机会相对较少。
边何将想法藏在心里,说:“这个案子有很多疑点。我们姑且认为郭宇和杨浩鑫的行为是造成楚零割腕的原因,但目前找不到这件事和谋杀的关联。说来说去,我们要找的是杀害楚零的凶手。”
边何说的没错,他们要找的是凶手。叶微瑄用双手捂住脸,脑袋好疼。“别碰我。”旁边的人伸出胳膊,试图揽她,被她拒绝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边何。”她闷声叫对方的名字,“我不认同你的想法。”
边何好奇地“哦”了一声,示意对方说下去。
“我问你,零零为什么至死都没有主动辞职?”
“因为她需要这份工作,或者就像你说的不甘心。”
“那我再问你,她连一份工作都不肯放弃,又怎么会忽然放弃生命?”
“啊?”边何心里一惊。
“她替人背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却坚持留在公司。那她为什么要割腕呢?不矛盾吗?”
他被问住了,一脸茫然。他似乎从未以这样的角度想过这件事。“你的意思是?”
“那俩人不配!”叶微瑄露出一副倔强的表情,“零零绝不会因为他们而自杀!这家公司也不配,他们辜负了零零的期待!”
感性有时是会打败理性的,边何咽了一下口水,叶微瑄说的有道理。
“我问你。”叶微瑄又开口了,倔强的表情变得认真,“你刚刚说零零大概率是无辜的,为什么是大概率?”
经叶微瑄提醒,边何回过神,他掏出平板电脑。“是这样,目前尚有一件内购产品不能确认是楚零买给自己的。”他调出羽绒服的图片,放大后递给叶微瑄,“有印象吗?楚零一共用员工价买过三样产品,这是最后一件,是十一月买的。”
叶微瑄向前探头,仔细看向屏幕上的图片。她先是摇摇头,后又抿了抿嘴唇,目光中带着犹豫。没见楚零穿过,但羽绒服的的款型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楚零出事的那个周末,你去找过她。她在家穿的不是这件吧?”边何用征求意见的语气问。
“不是,那件是白色的,零零穿好多年了。”她努力地回忆,没能想起任何。“而且那件白羽绒服是M号,还是我陪她买的呢。零零虽然身材娇小,但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有时她还会穿锵然的衣服,说是有阳光的味道。”
“最后一句就不用在单身狗面前提了。”边何在心里说道,他的五官拧巴成了“米”字。
“言归正传,这件羽绒服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什么意思?”
“就是很熟悉。”
“没关系。”边何对此不以为意,“羽绒服就在卖场的货架上挂着呢,觉得眼熟很正常。”
“啊?还卖呢?”
到底是谁在卖场工作,边何懵了。
“你别这么看我嘛。卖场这么大,我哪记得所有产品。再说了,我又不打算常干,我是为了零零才来的。我不喜欢这里。”
“理解。”
“怎么说呢?”叶微瑄的视线依然落在平板电脑上,“我好像见人穿过这件羽绒服,就是想不起在哪了。”
“其实我也觉得眼熟。”边何说的是实话。案发后,他逛过卖场多次,他不确定是不是墙上挂着的羽绒服给了他这样的印象。“人类记忆偶尔会因才见到的东西被篡改,发生扭曲。以为见到过,其实是错觉,人们称之为曼德拉效应。”
是有这么个说法,叶微瑄用食指揉了揉两侧太阳穴。
模糊的影像在大脑中闪烁,黑色、白色、卡其色……穿卡其色羽绒服的人相较于黑色羽绒服是少数,所以当这个颜色出现时,很容易被注意到。叶微瑄越来越确定,有人在她面前穿过这件羽绒服。
“S码的……”她小声念叨羽绒服的尺码。
“也没准是楚零买给母亲的。”边何推测道,“我给楚零父母发过消息,等会儿就知道遗物中有没有这件羽绒服了。对了,你穿多大号的?”
“M或者L,我穿不了小号的衣服。你要看我手机上的订单吗?”
“不用。”边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算了,还是看一下吧,毕竟我是警察。”他自言自语道。师父要是知道他这种表现,恐怕会大骂他一顿。
叶微瑄倒是不介意,而且难得的露出笑容。她在购物平台的订单中搜索“衣服”两字,将手机交给边何。对方很快就还给她了,一个劲地表示完全没问题。
她没忍住笑出声音,“干嘛这么紧张?”
“没有。”边何单手搓了搓发红的脸,局部更烫了。小瑄都穿不了S号的,陶涂涂就更不会了。无论是身高还是胖瘦程度,那位潇洒的女人都比叶微瑄大一号。羽绒服应该不是送给这二人的,他用排除法得到了想要的结论。
这时,不远处传来“滋溜”一声,库房的门开了。
五十多岁的女人是这家卖场的保洁,她推着清洁车走进库房。存放大型运动器械的角落是每次打扫库房的起点,今天也不例外。“哎呦,吓死我了!”她来到习惯的位置,被坐在地上的一男一女吓个正着。
怎么跑库房谈恋爱来了,现在的小年轻真是没法说。她瞪了那二人一眼,转身擦起展示用的多功能跑步机。
有旁人在,他们不好继续聊下去了。“我得回去工作了。”叶微瑄起身,小声说道,“整理完货物就在这儿等你,很久了,出去准被骂。”
“习惯就好。”边何伸出手,想让叶微瑄拉自己一把。
叶微瑄没注意,嘟囔着“讨厌”,掸了掸屁股,弄了他一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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