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石灯发出幽暗的光,将城主府的景致衬得模糊不清。
出兵南陵北城的计划又要延后,姚华音心情躁郁,命步辇停下,独自向内院大门走去。
季震去弘文堂寻她不着,听侍卫说她刚刚离开,阔步向内院追赶而来,远远瞧见她,提着横刀追了上去。
“炎城的将士们已经蓄势待发,主君打算何时下令出兵?”
“再等等。”姚华音脚下不停。
季震浓眉一皱,“还等?万一消息捂不住,让小许那帮人知道了岂不麻烦?”
姚华音看出吴绍渊另有谋划,只是时机还不成熟,没有与她明说。
他为了韶阳耗尽心力,散尽家财,又说的句句在理,她即便急于出兵,也宁愿相信他的判断,重复道:“再等等。”
季震猜到是吴绍渊的主意,无奈终究被敬意压下,不再做声。
内院的守卫躬身行礼,大门随后向两侧敞开,寒凉的夜风迎面涌来,姚华音跨步进门,绣着佘蔓花的艳红色大氅舞动不止。
“主君可还要末将守夜?”季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姚华音停下脚步,回头,石灯幽暗,他的面色模糊不清,但依旧目光炯炯,接连这么多天起早贪黑地操练,还三天两夜为她巡夜,就算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何况大战在即。
她想让他守在窗外,又于心不忍,继续提步向前,“不必了,回去睡吧。”
内院里一片沉寂,只听见干枯的石榴树叶随风飘落的窣窣声,让人心生宁静。今晚要宿在卧房里,书房附近一片漆黑,只有曲南楼房里的灯还亮着。
姚华音走过去单手叩门,一旁的窗子向外推开又很快落下,许久,门栓嚓的一声轻响,房门被打开一条缝隙,曲南楼转身便要往屋里去。
“站住!”姚华音面无表情地喝令,曲南楼脚下一顿,背对着她,单薄的脊背挺的笔直。
这些天她总是赶在姚华音离开内院才走出房门,为她备下衣饰簪环,香烛茶点等物,照顾的还算妥帖,只是刻意避着她,偶尔撞见也会很快躲开。
姚华音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我若是不来,你打算躲我到几时?”
曲南楼偏开脸,声音冷硬,“主君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那夜,进内院伺候的一众面首都已经离开,唯独谢宴留的晚些,身边没有玄衣铁卫跟着,让她误以为是行云,开窗问候,以至于被谢宴轻薄。
她知道并非姚华音授意,否则也不会特意赶来救下她,可若不是姚华音之前一直纵容谢宴,他也不敢趁夜闯进她的房间欺负她。
她心里怨着姚华音,但与此相比,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最凄惶无助、最痛苦不堪的一幕暴露在她面前,何况被她看见,行云想必也是知情的。
如同一根尖刺扎进内心深处,将她拼尽全力守护的自尊伤的支离破碎,她无力反抗,便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连同对行云如藤蔓般生长的情愫也一并掩盖。
姚华音语气淡淡,“寿谦来过了,在中秋之前,他恳求本城主,说要带你回盛国,我没有答应。”
曲南楼蓦然看向她,神情愤怒又委屈,大声质问,“那又何必同我说起?三年了,我的笑话你还没看够吗?”
姚华音与她对视,短暂的厌恶过后,是同样受制于寿雍的同情。
房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姚华音开口道:“寿谦说你父亲病重,时日无多了。”
曲南楼怔愣了一瞬,双眼黯淡下去,泪水随之浸湿了眼眶。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却越忍越多,如秋雨般成串掉落,呜咽声溢出齿缝。
她抛下仅存的自尊,弓着背,声泪俱下,“算我求你,放我回去见我爹一面,求你……”
这还是曲南楼进府以来第一次开口求她,姚华音沉寂了片刻,语气放软,“曲南楼,你我之间没有深仇旧怨,也并非是我姚华音要把你强留在韶阳,想让我放你回去,绝不可能。你今晚修书一封,明早我派人送到寿谦手中,让他代为转交。至于谢宴,我已经惩戒过他,他今后再也不敢欺负你。”
秋风萧瑟,姚华音站在门口,回望着曲南楼在灯烛下伏地痛哭的背影,掩上门,转身向卧房走去。
前方一排石灯尽数亮着,柔和的橙光冲散了月色的寒,石榴树下,一身素色道袍随着夜风飘摆。
行云右手攥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如灵蛇舞动,搅的风声呼呼作响,石榴树上的黄叶纷飞下落,他时而飞身跃起,时而辗转腾挪,动作轻盈而敏捷。
姚华音驻足看着,回想八年前他在桃林里舞剑的样子,剑锋扭转间削的花瓣零落,他的剑法还和当年一样,劲力十足又灵动优雅,仿佛轻易便能破敌。
月色映在姚华音眼底,闪着柔和的光,有对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怀念,有对眼前人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遗憾,也有对他即将独闯王盘岭,生死难料的忧心。
行云察觉到她回来,忙收了剑法,边抹着脸颊上的汗边笑着迎上来,撞见她复杂难辨的目光,嘴角的笑意渐渐僵住,收敛。
当日在清都山上,他用道法压制住内力,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虽然她早已知情,但再次在她面前验证他的欺骗,心里依然憋闷的难受。
行云手一松,木棍掉在地上,眼睫低垂着,避开她的视线,“外面风大,姐姐快回房吧,我去沐浴了。”说完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候着,等姚华音进来后,便往东边的汤池去了。
卧房里烛光淡淡,弥散着一股石榴的香气,姚华音平素没有熏香的习惯,但这股果香气的确让人身心放松。
她四处看了看,墙角的木架上,案几的下层,都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榴,有的已经发黑,干瘪的无法食用,但香气依旧。
姚华音撩开珠帘,踏上台阶进了内室,脱下艳红色的大氅挂在衣架上,回头看见圆桌上放在个青瓷碟,上面罩着个用竹条编成的半球型盖子。青瓷碟没有紧贴着桌面,而是用一寸高的铁架支撑着,下面燃着三只低矮的蜡烛。
姚华音挑起竹条盖子,里面是一碟黄橙橙的豌豆糕,还微微冒着热气,旁边放着根一指长的竹签,触之微温。
她用竹签扎起一块豌豆糕又放下,透过珠帘望一眼汤池的方向,踌躇片刻,走出卧房。
汤池里,昏黄的烛光如纱似雾,与水汽交织成一片片柔和的亮点。
行云仰头坐在池中,目光凝在头顶的银铃上若有所思,连姚华音走到身后也没有察觉,直到眼前的光亮暗下去。
行云回头,下意识抬手挡在身前,好在水面有雾气遮蔽,“姐姐,豌豆糕还热着吧,你吃了吗?”他留心着姚华音的神色,还是有些看不懂。
姚华音蹲下身,指尖探进水里搅动,水花柔柔地拍打在他颈下、胸前,雾气随之散开,露出一片清可见底的泉水。
行云手臂遮的更紧,眼神飘忽着不敢直视她,最后落在她红润的唇上,想起那晚又柔又润的触感,和弥散在口中的酒香。
他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又禁不住姚华音的一再撩拨,清俊的脸又红又涨,心神挣扎了许久,终于从温泉里跃步上来,背对着她捡起道袍披上,小跑着回房去了。
踏踏踏的脚步声远去,姚华音靠在石柱上,抬头望着那枚银铃和下面烧焦了大半的鹅黄色穗子。
自打行云从紫云山回来的第二天起,她就一直没有睡过这间卧房,也没有走进这座汤池。
她知道他的身份后曾经动过杀心,可以毫不犹豫地当面撕毁年少时亲笔为他写下的,记录他军功的文书,却始终舍不得毁去这枚银铃,并不只是为了用当年的情谊牵绊他,利用他夺回王盘岭,而是真的舍不得。
“姐姐,子钦会好好操练,将来像我爹保护我娘一样,保护你一辈子。”
这句承诺的话她怀疑过,也恨过,却还是难以忘怀。
她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但她的心早就已经安放在他为她筑造的梦里,那里有令她魂牵梦绕了八年的桃林,有这枚寄托了她与他之间最最纯粹情感的银铃。
她伸手扯动头顶的素纱,听着熟悉的铃声在耳边回荡,无奈低笑:“姚华音,纵然你与他之间隔了太多的仇怨,终究还是放不下他。”
卧房里的灯烛熄灭大半,只有个别还幽幽地亮着,石榴的果香被汤池里的清香掩盖。
大红色的床幔敞开一半,行云正躺在床上靠里的位置,见姚华音进房才往床边挪开,捂着里衣衣领,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她,
“姐姐,被子暖好了。”
他知道她从小就不喜炭烟的味道,宁愿忍着冷,常常到初雪的时候才生炭火,便提早上床,把被褥暖热。
姚华音没开口,换上寝衣躺在他身边,看着床幔飘然落下,闭上眼睛。
周身被温暖包裹着,沁着刚沐浴完的清新水汽,盖在胸前的被子被极轻地提到颈下。枕边起伏,眼前暗红的光亮被遮挡的漆黑一片。
渐渐的,头脑澄澈的像是在温泉里洗涤过,身体轻松的仿佛与春风相融,所有的烦恼与疲惫都一扫而空。
姚华音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眼前如粉色云霞般绚烂,仿佛置身在紫云山上的桃林里。
“姐姐!”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转头去看,少年满眼含笑,正快步跑向她,一身淡青色的阔袖春衫扫的花瓣飘飞,个子看着已经高过她一截。
她惊喜地冲着他笑,想起攻下南陵全境足足用了五年光景,眼前的少年已经快满十五岁了,今后他会留在韶阳陪伴她好一阵子,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聚少离多。
桃花随着春风缤纷落下,给桃林铺上一层粉红色的地毯,她与少年并肩坐下花海里,闻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少年牵起她的手,解下腰间的银铃放在她掌心,清澈如泉的笑眼里含着一丝神秘与期待,“姐姐,这枚银铃你拿着,悄悄告诉你,这下面的穗子是我娘亲手所编,让我送给未来妻子的。”
她看看掌心的银铃,又看看他,“我们还有两年才成亲,你今日便送我,成亲那日送我什么?”
少年笑的眉眼弯弯,拍拍胸口,“成亲那日,自然是把子钦送给姐姐!”
两年时光飞度,将军府门前锣鼓声声,鞭炮齐鸣,少年掀开轿帘,手牵手迎她入府。
府内张灯结彩,宾客们推杯换盏,热闹非常,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
洞房里红烛摇曳,床前垂落的两片喜帐之间挂着那枚银铃,少年害羞地看着她,按捺不住揽她入怀,在她耳边深情低语,“姐姐,子钦等今日等了好久好久。”
她看着他,那句“我也一样”迟迟说不出口,闭着眼睛含住他的唇,他抱她更紧,一起伏倒在满眼的鸳鸯锦绣里。
银铃随着床幔鼓动的节奏叮当作响,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尽情享受着他深深的爱意,直到天明。
一缕晨光照进床幔,姚华音睁开眼睛,枕边人正面向她熟睡着,或许是太累了,发出微重的鼻息声。
昨夜的梦境犹在眼前,这还是行云为她念咒清心以来,她第一次做梦。
若没有八年前的那场劫难,她与他的生活应该就如同梦境中一样,相伴着长大,结为夫妻,共度一生。
可惜命运已经被改写,她不敢再奢望,转身背对着他,掀开被角,让深秋的凉意冲散身上的燥热。
良久后她扭回头,目光描摹着行云与梦境中如出一辙的清俊眉眼,手指在他脸畔几张几合,终究还是忍不住,在他面颊上轻柔地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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