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绪阁西厅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槐安仰面躺在地上,整个上半身都被鲜血染红,右边小腿扣在炭盆下,散落的炭块半明半灭,小几四脚朝天地倒在书案边,汤碗碎片随处可见。
吴绍渊手肘撑地,大滩尚未干涸的血水倒映着他血迹斑斑的脸。
厅里门窗紧闭,以防走漏了消息,王闯和梁越震惊地看着吴绍渊,几个守卫临门站成一排,始终猜不透方才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华音脑中胀痛的越发厉害,忍着晕眩感,慢慢提膝走到吴绍渊身边,敲门声从身后传来,随后是袁衡的声音,她侧目向后,算是默许。
吴绍渊用帕子擦拭脸上的血迹,支撑着坐好,颔首行礼后刚要开口,姚华音抢先道:“吴绍渊,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杀了槐安?”
袁衡被眼前的一幕吓的不轻,瞥一眼地上的鱼头骨,很快反应过来,跪下急道:“主君,公子他是……”
“住口!”吴绍渊当即喝断,除了王闯和梁越之外,还有多个守卫在场,他知道袁衡不至于当众道出真相,但事关重大,怕他万一说漏了嘴,眼下只能先遮掩过去,晚些再向姚华音解释清楚。
姚华音顺着袁衡的视线向身后看,弯下腰,从血泊中捡起一块碎了半边的鱼头,细看上面不及蝇头大小的记号,回想方才谢宴的话,心里一阵发寒。
染血的空气仿佛变的凝固,连呼吸都异常艰难,头痛到麻木,晕眩感反而没那么强烈了。姚华音扔下鱼头骨,碾了碾指尖的血迹,转回身冷冷道:“我在问你的话,为何在这个时候杀了槐安?”
毫不掩饰的猜忌让吴绍渊胸口一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主君莫非忘了他来韶阳的意图?”
姚华音冰冷而审视的目光紧紧锁住他,“本城主当然知道,还亲自来文绪阁提醒你当心,可你呢?文绪阁距离弘文堂不过数十丈,何事不能当面说清楚?要是槐安敢威胁你,门口便是侍卫,只要你喊一声便可将他拿下,你为何不开口?拼尽力气也要置他于死地,吴绍渊,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周围众人目光灼灼,像是在旁观一场审讯叛徒的大戏,吴绍渊有生以来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眸色渐渐黯淡下来,本想说事出有因,请主君容后再禀,这个时候却难以说出口,迎着她的目光反问:“主君以为呢?”
姚华音凝着他眼底的埋怨与痛苦,心里闷着一声苦笑。
这些年他再怎么替韶阳谋划,与她之间始终隔着辛晴这道鸿沟,不论她被幽禁还是处死,他永远都不可能真心效忠于她。
“拿来。”姚华音向梁越摊开手。
季震在离开韶阳前,曾把牵制玄衣铁卫的剧毒噬心丸交到他手上,梁越楞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犹豫着,与王闯互看一眼,从衣襟里掏出个圆肚药瓶,倒了一颗黑色药丸给她。
王闯不知内情也不敢开口,攥着刀柄急得直咧嘴。
姚华音把药丸送到吴绍渊面前,“吃下去。”
袁衡知道那是噬心丸,虽说有解药,但免不得会伤身,膝行到她身边叩拜着苦求,“主君,公子他身子不好,恐怕会承受不住!”
姚华音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命令:“吃下去!”
失望和屈辱像大山一般,压抑地吴绍渊透不过气来,咬紧牙关与她冷硬对抗:“姚华音!”
姚华音弯腰向下靠近他,声音低缓而决绝,“吴绍渊,有些话本城主不愿当着别人的面说出口,更不愿粗暴地对待你,痛快些吃下去,给彼此留些颜面。”
吴绍渊的心口像是被脆瓷片刺穿,又拼命碾转,痛的冷汗连连。
若他执意不肯服下这颗噬心丸,她竟然打算让侍卫们对他动手,他凄然低下头,空洞的眼里只剩下自嘲与绝望,竭力控制着指尖的颤抖,接过噬心丸含入口中,苦涩瞬间从口腔蔓延到心底,冲淡了难熬的剧痛。
姚华音凝视着地上渐渐干涸的血迹,沉声下令:“封锁槐安被杀的消息,凡有泄密者,格杀勿论。”
事关重大,众人万不敢泄露出去,齐声称是。
姚华音走到门前站下,筑梦带来的晕眩感让她身体虚晃了下,缓缓侧过脸,向吴绍渊淡漠道:“这两日,再去见她一面吧。”
槐安的尸体被装进箱内抬走,两个守卫擦净地上的血迹后,先后退出文绪阁。寒风呼呼涌入,吴绍渊身上仅存的力气也被抽离殆尽,无力地向后栽倒。
“公子!”袁衡扑过来一把扶住他,见鲜血从他口中直直喷出来,吓的呼吸都在颤抖,吴家的马车就停在城主府外,他顾不上用轮椅,背起吴绍渊冲向府外。
姚华音命玄衣铁卫暗中拘捕槐安所有在韶阳的手下,暂时关在地牢里,玄衣铁卫之前奉命跟过槐安等人的行踪,抓捕他们易如反掌,不出半个时辰便全部关进地牢。
弘文堂里气氛凝重,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血腥的味道,姚华音头晕的厉害,歪在座椅上,半晌才敢睁眼,呼吸沉重,面无表情。
王闯端详着她的脸色,知道她心中不忍,军靴踢了踢梁越,让他赶紧劝劝。
梁越看出姚华音很不舒服,正想着要不要找大夫过来看看,急的王闯嘴一咧,上前劝道:“主君啊,吴先生这些年为了韶阳,都快把自个儿的家当搬空了,末将觉着他不至于有反心,主君要不再查查?”
姚华音还在想着鱼头骨上的记号,目光空洞,唇间溢出一丝叹息。
“我知道不至于,可我不敢用整个韶阳来赌他的忠心。这些天我会让胡喜安常去看看他,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查。”
王闯听了退回到梁越旁边,又听她道:“给吴绍渊的解药不必限定月份,每隔七天就送去一颗给他备着,万一他身子撑不住,就把彻底的解药给他,也要看紧了吴宅,别让他与外面的人来往。”
梁越就要与她同去炎城,噬心丸的解药还得再转交,王闯知道姚华音在同他说话,嘴里嗳了声。
吴宅后院的暖阁里水汽氤氲,檀香袅袅。
吴绍渊沐浴良久才祛除掉身上的血腥味,倚在床上喘息着,半干的头发束在头顶。
袁衡往他身后垫了个方形软枕,锦被裹的严严实实,听他低弱的声音问道:
“画拿到了?”
到底是不尊吩咐擅自行动,袁衡不敢看他。
“属下出府后看见四个槐安的手下隐蔽在府外各处,总觉得哪里不对,向东街绕了一圈回来,那四个人还在。属下一直没看见槐安,不知道他是不是进府了,不放心公子您一个人留在文绪阁,就跑回来看看,没来得及去开元客栈。”
吴绍渊静默不语,看来今日槐安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若被扣押在府内,那四个人便会立即设法给寿雍传信,威胁姚华音放人,袁衡的去而复返一定也在他们的掌握中。
“那副画被转移到别的地方了。”
吴绍渊虚弱至此,袁衡再没别的心思,看着他恳切道:“公子,恕属下直言,这些年您对主君掏心掏肺,为何就不肯向她服个软?等风头过了,她会听您解释的。”
他从小伴着吴绍渊长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对姚华音说不出又舍不下的深情,明着说他不该当众与姚华音对抗,实则是怕他伤心,故意暗示他姚华音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吴绍渊心灰意冷,眼底黯淡无光,“真心都换不来的信任,解释又有何用?”
袁衡更心疼他,语气急促:“公子若不愿去,属下去找主君解释清楚,那条暗线是您和他花了多少心血才布下的,随主君怎么派人去查!”
他话里明显含着对姚华音不满的情绪,吴绍渊面露不悦,冰冷的心渐渐放软,想到姚华音没有行云跟在身边念咒清心,担心她会被禁术折磨,伤了身子。
他虽然已经熟记心法,但已经虚弱到经不起长时间为她念咒,思忖着要不要把心法传给袁衡,又想他刚杀了槐安,姚华音这个时候未必愿意见到他的人。
“再说吧,你先让人再去查查那副画的下落,明日一早,随我去水牢看看她。”
深秋,天气连日阴沉不见日头,水牢里更是湿寒刺骨。
吴绍渊身上披着厚厚的裘皮斗篷,依然感觉到寒气像是冰锥一般刺入四肢百骸,趴在袁衡背上微微打颤,袁衡停住脚步,双手向背后拢紧斗篷,单手扶稳他,摸索着,按下侧壁的机关。
辛晴正呆坐在石床边,身上裹着半湿的被子,一头白发蒙乱,寻着门声看过来,空洞的眸子渐渐聚光,下地向前迎了两步,惊讶道:“吴绍渊?”
袁衡低低唤了声辛姑娘,背着吴绍渊跨上石板。
辛晴心内急跳,倏然背过身,双手慌乱地理顺白发,摸了摸下陷的面颊,好在还算光洁。
她本以为上次便是最后一面,不再像之前一样打扮自己,盼着他来看她。
每日坐在这座不见天日的水牢里,呼吸着与他一样的空气,感受着她看不到,但与他同样的日出与日落,等哪天耗尽最后一点心力,就去往归途等他,没想到苍天眷顾,还有机会再见面。
袁衡把吴绍渊轻放在石床上,裹好他身上的裘皮斗篷,辛晴回头看他,眼泪在眼眶中不住打转。
烛光下,他面如死灰,眼窝深陷,身体随着喘息微微晃动,辛晴坐在石床上捧起他的脸,泪水奔涌而下。
“你怎么会虚弱成这样?姚华音为何会突然答应让你来看我?”
她知道姚华音误以为吴绍渊深爱着她,所以才留她一命,借以挟制他,之前都是每三年才让他们见上一面,如今吴绍渊突然来水牢,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吴绍渊握着她冰块般的双手,慢慢从脸上挪开,想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来见她,想说让她好好活着,却又说不出口,她眼下的境遇,或许死去才是解脱。
“辛晴,不要问了。”
他眼神里尽是哀伤,辛晴心里更怕,擦去眼泪直直盯着他,“吴绍渊,你到底怎么了?吴绍渊!”
既然是最后一面,便不该再对她有所隐瞒,何况他已经隐瞒她够多了。
“我服了噬心丸。”吴绍渊艰难开口。
言简意赅的回答足以表明他当下艰难的处境,辛晴紧紧抱住他,蒙着泪的眼仁不住颤抖。
当年姚敏璋任城主时,牵制府内侍卫的噬心丸和解药都由辛浮生掌管,辛晴对这种毒很了解,寻常人中毒后只要按时服用解药,对身体的影响微乎其微,但身弱者服下后,即便有解药也会损伤身体。
她不关心姚华音为何会突然给吴绍渊喂毒,看着他孱弱的模样,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咬牙切齿道:“姚华音那个疯子,她根本不配被爱!”
“辛晴!”吴绍渊埋怨地打断。
辛晴脸上的惊异很快转化成委屈,“为什么?你那么爱她,甘愿为她落下残废,她还想怎样?吴绍渊,你真的一点都不恨她吗?”
吴绍渊低头苦笑,他的确恨过,可只在那一瞬间,恨意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心间散开,就已经被入骨的深情驱散的无影无踪。
辛晴认命地靠在他怀里啜泣,双手刚伸进斗篷里抱着他,又怕他受凉,缩回来抱在外面。
“吴绍渊,如果真的有来世,你会不会把对她的爱分给我一点点?”
她从小就是个骄傲的姑娘,无论想要什么,父亲辛浮生都会帮她得到,唯独得不到她最心爱的男人。
吴绍渊慨然叹息,即便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他都无法给她,八年前,是他拉着辛浮生当挡箭牌,害他惨死。
本来是辛浮生罪有应得,死不足惜,最让他难受的是,当时辛浮生有意舍命相救,几乎同时扑向他,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亏欠。
他不愿瞒着辛晴,几次想要告诉她真相,可她已经千难万难,这段过往对她来说太过于沉痛,他怕她背负不起。
“辛晴,对不起。”
辛晴泪流满面,“吴绍渊,别跟我说对不起,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即便她得不到他的爱,也不想要他的抱歉。
“好,我不说了。”
吴绍渊掀开斗篷把她拉进怀里,陪着她一起看着灯烛慢慢缩短,直到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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