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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能细述这种艳羡具体是出于什么,或许太多。
她默默看着,心里想着倘若自己和温姚姚之间相处也这么舒服就好了,接着又暗嗤自己在痴人说梦。
她有太多无法和温姚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的理由,不过这并不是某一方的毛病。可是即便心里清楚自己也有不少问题,但最多讨伐的还是另一方。
她们之间总是沉默占据多数,关于少女心事,关于生长痛,关于学业压力和“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吃的好吗,最近睡得好吗”这种最起码的经典问话温姚姚都不曾过问,她似乎对裴喆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也或许是压根想不起来这些是身为一个母亲应该过问的话题。
叶女士会与孩子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和成就感,但她和温姚姚之间似乎都不曾真正参与进对方个人的生活里,分享喜怒哀乐,她们连彼此的生日和喜好都都不清楚,更像是待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租客。
而裴喆最讨厌的,也是充斥在二人之间最多的,就是温姚姚的过度节俭和时而抑制不住的暴戾。她句读间筛出来的柴米油盐味的穷乏和气愤时说出的剜痛人心的话是两人维系母女身份的为数不多的交流。
这样的母女关系,看似牢固,实际支离破碎,看似不稳固,却是一辈子无法割弃的血缘至亲。
她置身于面对面坐着的母女二人的融洽里,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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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尤记得两年前,她从乡镇跟随已经在姑姑一家所待的城市安家的母亲过暑假,初来乍到,那个奔波的夜晚,繁华的灯火通明的街道,一家家饭店从她们身侧幌过,被赶路的疲惫那脏兮兮的舌头舔舐全身的裴喆实在抵挡不住饥饿,对旁边看起来没比她好到哪里去的温姚姚说想找一家饭店吃点饭,顺便歇歇脚缓解疲惫,温姚姚短暂地沉默后答应了。
裴喆喜上眉梢,像是沙漠里徒步到奄奄一息的人遇到绿洲,立刻迈开火箭步大步流星走进店里,店里的服务员招呼上来,她下意识转头想征询温姚姚的意见,却在店里没有搜寻到她的身影。
她连忙出快走几步出门,看到站在门口台阶处的母亲温姚姚,半昏暗的夜色里,裴喆看不清她的脸。
“哎?你不进去干什么?”裴喆纳闷问道。
“我不进去了,你进去吃就好了。”温姚姚笑着说,“我在门口等你。”
“啊??”裴喆惊愕,“不是,我一个人进去坐在那里吃算怎么回事啊?咱俩一起吃呗。”
“算了算了,这自助小火锅店一个人要25,贵得跟什么似的。”温姚姚冲她摆手,那姿态像是大义凛然的奉献,“你要吃就快点进去吃吧,吃完我们就回家了。”
“那行吧。”裴喆饿了,她的确很想说出那句很有骨气的“你不吃我也不吃了”的话,但她实在太饿了,胃饿得已经隐隐作痛,看温姚姚态度坚决,只好点头,“那行吧,我尽量吃快点。”
吃快点,尽量缩短她等待的时间。
坐在店里,随着食物不断进入身体,分明胃痛得到舒缓,她却觉得那股阵痛转化成了一种窘迫,伴着热腾腾的白气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白气氤氲下,她突然想哭。
大口吞食后,收拾完桌子上的残局,裴喆就逃也似的出了饭店,正巧看到在门口拎着桔子等着她的温姚姚。
她手里拎着桔子袋,手上正剥着一个桔子。
裴喆心里那股愧疚感和难以言表的情绪终于消减了些,整个人都轻盈了。
“哎妈,你刚买桔子去了?”裴喆随便找了个理由搭话。
“昂。”温姚姚剥了一半桔子的皮,撕了一小瓣往嘴里塞,撑得嘴里鼓鼓囊囊,面部都有些变形,囫囵说道,“我也有点饿了,我想着回去了做饭吃,你饿得就等不及这会儿了,非要进去吃,我也就去隔壁的摊子上买了点儿,这几个桔子也不便宜。你看你,吃那么贵一点不带犹豫,妈买点桔子还得考虑考虑,哪里舍得花那么多钱。”
“……”裴喆脸上笑意减淡。
心脏如同蛰螫,她刹那间脑海中闪现出了某种令人恶寒的腌臜的幻想——刚才吃的那顿饭上面一定爬满了白色无头蛆虫。
这种幻想让她作呕,头皮发麻。
对于温姚姚的这番话,裴喆面上不显,只是配合着干笑了两下。
这倒也不是头一次了,她这种说话的范式从小到大她听了无数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甚至能预判到她会在什么场景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即便是这样耳熟能详的话,她依旧做不到习以为常。
心里那口枯井如今已经积满了疙疙瘩瘩的石头。
她已经记不清石子第一次抛向甘冽充盈的井水水面时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那一次水花砸起像烟花那样炸开和涟漪的睡眠是什么感受。
说是麻木,但其实好像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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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喆,小喆——”
裴喆被试探性的语气唤回魂魄,从古早的记忆里抽离。她坐在位子上,周身的气质比彫枯的低垂起皱的花还要萎靡一些,像被啃了一口放置在桌子上逐渐氧化的苹果。
“嗯。”裴喆看着面色关怀的林疏,蔫蔫地回应了声。
“小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看着越来越旧,是有什么烦心事吗?”叶女士支着下巴,笑着问说。
“啊——”裴喆摇头,“很小的事情,没什么提起的必要。”
叶女士温柔的口吻不免让人产生置身梦的摇篮的错觉,但裴喆却并不擅长,或者说不喜欢把这种心里的郁闷讲给别人听,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总是不相通的,经历和环境使人在面对一件事时的评价总是褒贬不一,尽管期望别人能给出确切的有建设性的建议,但或许真的当别人给出建议时,她所说的话反而不是当事人心里预期的那个答案,或许足够中肯,但并不是裴喆想要的。
而裴喆固然只想听利于她个人的,那些抚慰性质的话。
家庭里的事情,怎么说都是一团乱麻,毛线球在家庭成员的脚底下皮球似的踢来踢去,没有一个人是想拾起来耐心找到那根阿里阿德涅之线解决根源问题的。
没人愿意主动做那个牺牲者。
大家都自认在这个家里牺牲地足够多了。
叶女士没再多刨根究底地追问,只是说:“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我会经常在店里,想必是没有小疏那么忙,你要是有烦心的时候都可以来我这里坐坐,我给你免单。”
“啊,这多不好意思。”裴喆又在桌子下摩挲大腿处的裤面,她自觉沾了林疏的光,心里却早就做好了再也不来的打算。
“没什么的。”叶女士有些俏皮地对她wink,“别觉得你是承了林疏的情哦,她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我只是作为店老板发挥自己的特权,单纯看你合我眼缘,要知道,能让我看对眼的人超级少的,想必小喆你也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裴喆原本想脱口而出自己没什么过人之处,她对自己的平庸一向清晰,不需要她人提醒,但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谢谢。
或许是出于避免后续的麻烦,亦或者是出于身旁林疏潜移默化的影响,她亦觉得自己需要改变一下自己过度自谦的口癖。
……
尽管这些天见识到这么多智商上完全碾压自己的天才,裴喆也意识到自己的平庸,不,她或许早就清楚的意识到,不过,她还想再坚持,再挣扎一下,怀揣着某种难以言表的精神和情怀。
即便是待烹的螃蟹做着无谓的挣扎。
但这种心气儿是必不可少的。
裴喆无法想象自己真正承认自己泯然众人时的样子。
太可怕了。
她只是单纯幻想一下都觉得心悸。
即便生活上对自己有着清晰地定位和评估,但精神上也必须时常抱有某种罗曼蒂克主题的幻想。
“那我呢?”林疏眉毛单挑,看向对面显然将自己亲生女儿抛掷脑后的母亲大人。
“你什么?”
叶女士一副不知所云的面色。
“我也免单吗?”
“当然不。”叶女士果断又绝情。
“为什么?”
“小喆是小喆,你是你,你们又不一样。”叶女士轻哼。“再怎么是母女关系,进了咖啡店该买单还是要买单啊,我这也是正视你消费者的身份。”
“诡辩。”林疏木着脸哼哼唧唧,“坑我就坑我吧,还费劲儿找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怎么不算是对你花心思了呢?”叶女士笑得没心没肺,“你自己好好调理调理吧。”
“我也只能自己调理了。”林疏很戏剧性地叹了口气。
闲扯了几句,叶女士那边又新进来了客人,忙碌起来,两人咖啡也喝完,没什么多余的闲情逸致,不打算再多逗留,林疏开车送裴喆回到学校后掉头一路开到了研究所。
之后的几天,她依旧是家和研究所两点一线地来回走动,每天到了研究所就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中午匆忙扒拉几口叫来的外卖又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
这天,林疏依旧按照惯例出门。
在车库停好车,林疏迈着不算轻松的步调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办公室门口,她脚步一个猛刹。
“……”
“你蹲在这干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堪比守门神一般蹲在她办公室门口的人,神情一滞。
林疏往后退了一步,俯视着沈洄昀。
在交流上,她并不主张使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对方,人类被动地曝光在现代科技新兴技术下已经失去了部分平等,她同样置身于被观测的客体之中,同样有所介怀,只想尽自己所能留存其它的,相对的平等和平视。
但沈洄昀被动地让她站在了这样的高位。
沈洄昀胳膊架在膝盖上,听到她的声音后缓缓抬起脸。
她头发像刚和人进行过一场肢体搏斗后的战损状态,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白到泛着青,瘦削凹陷,萎悴不振,眼下的乌青晕染了整个眼袋。
“你几宿没睡觉了?”裴喆被她的面部状态吓了一跳,面上却依旧没什么大的表现。
“记不清了,不重要。”沈洄昀微微眯起眼,摇了摇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倦怠感。
“……”
林疏瞥了她一眼,开门进了办公室。
“……”
沈洄昀看着留了一条宽宽的缝的门,踌躇着陷入沉思。
“进来吧。”
不过片刻,办公室里传来林疏的嗓音,听不清是以怎样的情绪说出的。
沈洄昀心头一喜,硬撑着蹲到半麻的身体龇牙咧嘴地进了林疏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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